第五章河西:歐亞大陸的走廊(3 / 3)

東方的半邊天都紅了,紅得像一片巨大的剛出染坊的紅布,紅血淋漓,一滴滴血水掛在天際,紅得透明;血水灑下來,洗去了掩藏大地的黑幕,立即,地上蒸騰而起的紅塵與天際垂掛而下的紅霧連為一體。此時,天上的紅霧迅速褪去,一片魚肚白將天與地的界線劃出來了。感覺到太陽已經出來了,卻沒有出來;看見太陽出來了,還是沒有出來。稍一錯眼,太陽已經出來半人高了。玉門關的太陽是蹦出地平線躍上天空的,像一顆紅色的信號彈,倏然閃亮天空,倏然君臨大地。新鮮出爐的太陽是猩紅色的,放射出來的不是光,是可以觸摸,可以掬舀,可以痛飲的葡萄美酒,每一條光線都湧流著醇香,仰臉一望,目迷神移——那是一種醉態。所謂葡萄美酒夜光杯,不僅酒可醉人,玉門關的日出也是可以醉人的啊。有多少流寓邊關的古人,迎著日出,把他鄉的太陽當美酒飲了;又有多少今人把古人的故事當做現成的美酒飲了,而醉了的卻同是一副悲天憫人的情懷。

魔鬼城的震撼

在烏爾禾魔鬼城,我被震撼了;在哈密魔鬼城,我仍被震撼了;在敦煌魔鬼城,我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要給這些地方起一個這樣的名字?難道是因為我們說慣了的鬼斧神工的造型,還是此景隻應地獄有,人間不得一回聞?說實話,我是在懷疑魔鬼的想象力。我以為,要鬧出這麼一個個排場來,除了魔鬼驚世駭俗的魅氣,還少不了上帝體貼入微的媚氣。魔鬼城是魔鬼與上帝精誠合作的典範。這是魔鬼與上帝的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後一次合作。

敦煌有個莫高窟,窟旁有座鳴沙山,山下有眼月牙泉,水火不容的幾樣物事在一塊和睦相處了十七個世紀,非但不相克,而且還相生相成,這應視作上帝與人的一次靈光互照。出敦煌西去百多裏,在四麵沙山圍裹無數重的絕望之地,偏偏有一片浩大的水域,名曰渥窪海,這就是誕生過人類曆史上唯一有記載的一匹天馬的所在。這應視作上帝與人的一次互通有無。上帝能給予人的於此盡矣,人的想象力於此極矣。而上帝似乎餘興未盡,不惜冒犯正邪自古同冰炭的天憲,選擇魔鬼做合作夥伴,又在敦煌西北百裏外的沙漠中,一口氣創造了一座讓人難以揣度其邊際的魔鬼城。什麼魔鬼呀,什麼上帝呀,在功利至上的俗人那裏,誰給了人好處,人就膜拜誰,人就給誰一個好臉色,何況此城是魔鬼與上帝攜手共建的呢。

大海一樣波浪起伏的黑戈壁,陽光鋪上去,宛如牧人的黑犛牛氈,在這氈片上,擺放著魔鬼和上帝賜給人類的一切。這裏是一支龐大無朋的海軍艦隊,旗艦是形似美軍“小鷹號”的航空母艦,甲板上各種火炮齊齊瞄準前方目標,無數架艦載機振翅欲飛,母艦四周是驅逐艦、戰列艦、巡洋艦、補給艦,還有穿梭於陣中的各色小炮艇。站在前麵看,人會看得見艦隊乘風破浪,以雷霆萬鈞之勢向你壓來;站在旁邊看,你會覺出艦隊高速推進時,卷起的淩厲旋風。這裏是一處皇家糧倉,圓頂的,方頂的,庵式的,窖型的,應有盡有,也隻有皇家需要這麼多糧倉儲藏糧食。是糧倉就得有人看守,放眼看吧,一個禿頂老卒神情漠然,蹲在倉頂上,悵望著遠天遠地;一個少年兵蛋子,歪戴頭盔,心不在焉。是什麼使他走神了呢,■,對了,那座庵型倉頂上,立著一位少女,她衣袂飄飄,一身憂鬱。這是一個什麼樣不人道的皇朝,竟然讓少女來服役!管他的,一個少男,一個少女,無論在何種險惡的境況中,他們自身的激情都會讓一方世界鮮花盛開的。

要描述一遍敦煌魔鬼城的妙處,就像給上帝和魔鬼畫像一樣不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我們何妨擱置不論,我們隻需要懂得,造物主給烏爾禾擱一座魔鬼城,給哈密擱一座魔鬼城,再給敦煌擱一座魔鬼城的良苦用心。把話說白了,魔鬼城是決意要給人以震撼的,每一座魔鬼城給人一次震撼,在一次次震撼中,使人學會謙虛和敬畏。

肅南:不是肅州以南

晚上剛到肅南,小雨便有些嘩嘩作響了。肅南正遭遇幹旱,鼠害讓草場變成了謝了頂的頭顱。當地朋友說,貴客臨門,帶來了喜雨,走,喝酒去。暢隆河從雪山上流下來,流入河西走廊,在這個名叫紅灣寺的山坳裏,將一片平地劈為兩半。

紅灣寺就是肅南縣城所在地。

在幹旱地界,無論何時,無論何種情形下,遇到雨天,都是一件幸運的事情,哪怕你正為了一樁十萬火急的事情跋涉在高山峻穀間。你的事情再大,再要緊,都是你一個人,或一些人的事情,而雨水,卻是天神對這一方土地上所有生靈的恩賜。所以,雨都是喜雨,即使降雨過量了,也不能像有些地方把雨說成是苦雨什麼的。人隻能管人的事情,而天同時管著天上的、地上的、人間的事情,下雨是天的事情,多了少了,都是天的事情。你覺得雨少了,或多了,不一定天或地,就一定會覺得雨水多了,還是少了。人說話做事,不能越過人的邊界,越過了,就會受到懲罰。比如,今年為什麼天旱?絕不是天上的雨水不夠了,恐怕是人做了什麼讓天不高興的事情。你看看,好端端的河流,從那樣高的雪山辛苦流下來,滋養了大地上多少生靈,人為什麼要用大壩將其一一阻截?好啊,人不是在鼓吹人定勝天嗎,我索性休息一年不下雨,看你如何勝我?

當然,這都是我瞎猜的,天神如果如我這般小心眼,這般意氣用事,人是活不下去的。這不,喜雨當頭,河水歡騰。先在雨地裏走走,天這麼仁義,受到恩惠的大地和人應當有所表示。大地率先發出了熱烈的響應。默然流淌的隆暢河像是放了學的孩子,鼓噪著,衝撞著,混亂而生動。河邊的鬆柏,柳樹,白楊,紅柳,個頭高的,個頭低的,枝葉豐碩的,枝葉蕭疏的,一律發出嘩嘩的聲音,像是在劇場裏看到什麼令他們激動的劇情而情不自禁拍起巴掌來。街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帶雨具的人很少,男人裸著頭,女人裸著頭,孩子裸著頭,故意竄入積水路麵,將自己搞出風裏來雨裏去的辛苦模樣,大人也不去幹涉,笑嗬嗬的,好像很樂意給孩子洗衣服似的。

他們是本地人,剛從家裏出來,是奔著雨來的,有雨具而不帶雨具。我是不速之客,雨具也是帶著的,而此時如果做出與雨為敵的樣子在街上溜達,雖不會有人幹涉,總是顯得有些敗興。我們在街邊冷飲攤隨便找了一副座頭,隨便要了幾瓶啤酒,一些羊肉串,讓雨水隨便灑在身上。一位同伴估計是忽然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在啤酒和羊肉充塞的嘴裏,嗚嗚啦啦飛出一串歌兒來。一位正在雨中疾步的男子,聞歌移步,將手中的一箱啤酒很響地撂在地上,一腳踏住酒箱,稀裏嘩啦撕了包裝,給每人甩來幾聽易拉罐啤酒,大聲說:我請大家喝酒!他一連喝了幾罐啤酒,開口便唱上了。歌聲粗獷奔放,歌聲在穿過雨簾飄向遠處後,再聽那歌聲,卻是絮叨而婉約的,一如空中的雨幕和地上的雨聲。

那箱酒很快喝完了,那人又叫來一箱,又叫來無數的烤肉串,擋都擋不住,誰攔擋他,他便跟誰急,大聲曰:不吃肉,不喝酒,看不起肅南人咋的?這罪過大了,大家便喝。盛夏的祁連山區,晴天的陽光照樣曬人,要是雨天,那是相當的冷。大家都還穿著豔陽下的衣服,雨水澆濕後,夜風一吹,腹中又是冰涼的啤酒,那個冷啊!可都不願拂了人家一片好客之意。

直到那人酒醉肉飽,估計肚中的歌兒也倒得差不多了,他高喊一聲:走了!一個踉蹌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下的雨幕中。我說這個人挺有意思的,那是個幹什麼的?當地的朋友說,我也不認識啊,肅南縣城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從沒見過這個人,估計是來縣城辦事的牧民。大家一片聲驚叫。當地朋友笑說,在我們草原這太正常了啊,一個人喝酒吃肉唱歌有什麼意思?大家喝酒,大家吃肉,大家唱歌,酒是酒廠釀造的,肉是羊身上長出來的,歌兒是老先人傳下來的,哪一樣是你自己的?大家的東西大家共享嘛,何必要問清楚誰是誰。

肅北:不是肅州以北

人以為肅南肅北,是兩個在地理方位上相互對應的地方。其實不是。肅南在張掖以南的祁連山區,而張掖古稱甘州。又不能把肅南稱之為甘南,因為甘南又在蘭州以南數百公裏外的青藏高原,與甘州相隔更是上千公裏之遙,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南,在地理上毫不搭界。肅北的命名看似其來有自,實則更讓人摸不著頭腦。酒泉,古稱肅州,在張掖往西數百公裏外。肅北的主要地盤卻在酒泉以南,縣城更在酒泉以南數百公裏之外。而酒泉以北,也有肅北縣一大塊地方,與台灣省大小差不多,隻有千餘居民。酒泉,連同嘉峪關,還有酒泉下轄的瓜州、敦煌、金塔各縣,將肅北一分為二,兩塊肅北之間,相距數百公裏。

肅南是裕固族自治縣,在祁連山區,肅北是蒙古族自治縣,酒泉以南部分,地處祁連山區,酒泉以北部分,在馬鬃山區,與蒙古國接壤。兩部分合起來,等於兩個台灣大小,人口不足萬人。廣闊的地域,稀少的人煙,因人煙的稀少,而更顯得廣闊。

其實,肅北的廣闊超過了內地人的想象。本地居民絕大多數都住在縣城。縣城名為黨城鎮,黨河從祁連山奔湧出來,在山腳下製造出約十個足球場大小的平地。黨河是一條小河,在人類文明史上的功勞卻是巨大的。她哺育了敦煌綠洲,而敦煌綠洲供養著莫高窟。第一次去肅北,實在有些意氣用事。在敦煌流連過了,問敦煌的水從哪兒來,答曰肅北祁連山。於是,直奔肅北。轉過鳴沙山,有一水庫,陽光下像是一片藍天,說這就是黨河水庫。感覺是由高往低走的,其實是由低往高。直到第三次去肅北,分明還是由高往低嘛,心裏卻是明白的,要不咋叫個水往低處流呢。

肅北的七月天也夠熱的。黨河出山口,形成一片白楊林,白楊林裏有蒙古包,蒙古包裏歌聲不斷酒不斷。來時,清清白白來,走時,糊裏糊塗走,趕明白時,已經回到敦煌了。第二次去肅北,也是七月熱天,情形與第一次去差不多。第三次去肅北,卻是深秋季節。還是蒙古包,還是歌聲不斷酒不斷,不同的是戰場挪到了離縣城二十裏開外一個牧場裏。據說,全國的烏蘭牧騎表演隻留下幾家,肅北的烏蘭牧騎就是其中一家。那天,烏蘭牧騎的演員們都到了。蒙古族是一個開口就會唱歌,走路就會跳舞的民族,何況,這又是專業歌舞人員。還有一點,蒙古族的男人天生會喝酒,內地的漢族同胞,在草原生活久了,歌也唱得,舞也跳得,酒也喝得。

半夜時分,酒飽興盡,把必須得到照顧的人送上車,留下幾個體魄雄健者。我說,你們誰要是困了,就叫車回去睡覺,我要走著回去。都不困,人手一瓶烈酒,走著,喝著,唱著。四周都是高山荒漠草地,白天都空無一人,夜晚,也隻有天地日月。肅北的夜晚,真是我們從小在文學作品中認識的夜晚,月光如水,真的如水,是那種露水一般的水。繁星點點,真的是繁星點點,在城市生活久了,我們已經習慣抬頭不見星月,偶爾見到像是用陳舊的紙糊的燈籠一般的月亮,也會把那一團迷迷糊糊的亮光予以月亮般的待遇,見到幾顆星星,烤白薯一般的星星,也會把這當成星星。在肅北,乍然看見如此的星月之夜,倒有些不習慣了。月色真的如水銀瀉地麼,星星真的有那麼多麼,如此浩瀚的空宇,如同擁擠的都市,星星擠擠挨挨,甚至互相疊壓著。哦,是都市上空的星星不堪擁擠,都到肅北休閑來了啊。

牧民們居住在縣城,牧場則由內地來的牧工打理。牧工日工資元,或者,以草場收入分成。住在縣城的牧民,隔一段時間,開上車去牧場視察一番,給牧工帶去食物,生活用品,還有煙酒糖茶。我對一位牧民朋友說,讓我給你當義務牧工吧,不要你的工錢,生活自理,保證幫你把活幹好,我小時候也是放過羊的。他笑說,哪有這樣的好事讓你做,需要你做的就是,或者我把你灌醉,或者你把我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