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五千具熱血青年的屍體啊!
數十年以後,這裏被開辟為烈士陵園。紅旗招展,哀樂陣陣,一撥撥人來了,一撥撥人走了,崇敬,惋惜,也許還有好奇。其實,許多人都知道,當年你死我活的雙方,在死後是同處一坑的,當年掩埋他們的古浪人沒有為他們分出你我,今天即便誰想為他們分出你我來,也無能為力了。
早晨,頭頂的陽光像是一顆冰球,仿佛不是在播撒溫暖,而是在為大地降溫,擠擠挨挨穿過古浪峽的寒風像是一把把冰刀在大地山川到處刮擦,我來到了這個由萬人坑改建的烈士陵園。我想給其中的一方上一炷香,但我實在無法判定,究竟誰會收到我的哀思我的敬意,他們的在天之靈會不會因為這一炷香的歸屬再度展開血戰?
我站在製高點,一任寒風如刀,盡目力所及,把能夠看見的都看了一個遍。
黑水國裏的羊群
張掖北去十多公裏的沙漠深處,有一片古城的廢墟,據考證說是西漢時小月氏國的都城,因瀕臨黑河,因而漢人稱之為黑水國。小月氏覆亡後的兩千多年時間裏,河西走廊的大王旗一直在各城頭變幻著,黑水國的都城扼守河西走廊的要衝,當然也閑不下來。
現在,表麵看來是閑下來了。
方圓幾十裏的城池,有的地方閑著,有的沒有閑著。閑著的是那依然偉岸的城牆,還有散落在城郭裏的殘磚碎瓦。黑水國的磚是有名堂的,號為子母磚。磚分子母,子磚凸出的部分鑲嵌在母磚凹陷的部位,妙合無垠。用這種磚砌的牆大概是希圖牢固。可是,再牢固的建築,都經不住時間的摧殘和空間的寥落。房塌屋倒,子母分離。當然,人間的子母分離是再也正常不過的風景。子母磚,如果象征的是子與母,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算是子母的自然分離;兒子大了,離開母親,算是子母的社會分離。分離是無奈的事實。如果是對男女關係的暗示,那就更是人間正常的風景了。婚姻法無論多麼嚴酷,隻能管了一對男女的身體,對雙方的心思,隻能徒喚奈何,對於什麼來世的事情,隻能睜隻眼閉隻眼了。什麼在地願作連理枝在天願為比翼鳥啊,看看那些散落在地的根本無法辨識先前誰跟誰配對的子母磚吧。
沒閑著的是在遠處流淌的黑河水。黑河從祁連山下來,漫出了一大半的河西走廊綠洲,還有絲綢之路幾千年的熙熙攘攘。早先的黑河是可以作為黑水國護城河的,黑水國滅了,黑水河也繞道而走了。炎涼冷暖,也是人間再也正常不過的風景。洶湧的河水走了,洶湧的沙漠來了。但各種沙生植物卻沒有閑著,紅柳,花棒,拐棗,梭梭,一片片將沙漠釘住。天上的鷂鷹,地上的鳥雀,看起來,是閑著無事而翱翔,而聒噪,再一想,這本來就是它們的生命方式。它們不算閑著。還有那一年四季無休無止的風,它們送來了沙塵,也送來了遠方的消息。
在進城門時,一個牧人趕著一群羊從城圈內出來,人像一棵枯樹的影子,羊像洪水一樣漫過來,但卻都悄無聲息。陽光正豔,雖是深秋了,走廊正午的陽光仍然那樣明豔灼人。覺不出有風,但在灼熱裏,冷不丁鑽入懷中的那股氣流,像錐子一般尖銳。不遠處有一片綠洲,有綠洲必然是有人家的,綠洲不算大,人家便也不算多。與所有的綠洲相似,高大的白楊轉圈兒把綠洲圍了,把人家遮蔽了,把沙漠和田園分開,把天和地分開。深秋的白楊,一些葉片是綠的,一些葉片是黃的,一些葉片是紅的,一些葉片掛在樹上,在無風的豔陽天裏,嘩嘩有聲,一些葉片散落在地,在無風的豔陽天裏,窸窸窣窣。一些羊,一些雞,一些鳥,在散落在地的葉片中尋尋覓覓。陽光透過樹上的葉片打在它們身上,它們和散落在地上的葉片,都多了一種類似陽光的色彩。
大風掠過長城
沒有任何水汽的寒風,一聲破碎的呼嘯,河西走廊這張巨大的臉,被砂紙一般的抹布,從極西一把抹到極東。人類是依照自己的腳步丈量河西走廊的長度的,經過幾千年不厭其煩地腳步雜遝,終於算出河西走廊的全長大約一千多公裏。聽聽,還是大約!而一場風,一場冬天的風,隻需一聲呼嘯,河西走廊的長度就很精確了,像一個人知道自己的臉有多大。
河西走廊是一場冬天的風的長度。
冬天裏,河西走廊的風都是從西邊大陸深處來的,西邊來的風都是幹風,是風梢上帶著刮削器的風。能夠看見的,風過處,原來陡峭之處變得尖利了,原來平坦之處出現坑窪了,也有可能,原來的沙丘隨風消逝了,而另一片原本一望無際的曠野,讓一座沙丘擋住了視線。
不以風的意誌為轉移的是那一道道古長城。漢長城,隋長城,明長城,跨越千年,綿延千裏。寒風從長城上刮過,帶著刮削器。你能夠聽見刮削的聲音,剔骨高手一般,運斤如風,聽見的是刮削空氣的碎裂聲。你能看見風的刮削,上下左右,輾轉反側,八麵來風,風來八麵。風好似專門為長城而起的,好似曆經兩千多年風霜鐵血考驗的長城,還沒有達到某種代表堅守的標準,還要繼續接受考驗。
那就來吧。
風在考驗長城,長城也在考驗風。
長城因為風而雄偉,風因為長城而淩厲。
一場風後,走廊上的一切都變了,有的變得多一些,有的變得少一些,隻有長城沒有變。長城的名字還叫長城。漢長城,隋長城,明長城。河西走廊的長城都是用沙土修築的,漠野平疇間,一道土牆從遙遠來,延伸到遙遠。漢長城以漢長城的樸素莊嚴存在,隋長城以隋長城的驕矜跋扈存在,明長城以明長城的內斂持重存在。帶刀的風可以把花崗岩的石頭山削去一層,卻隻能從沙土夯築的長城上刮去一粒沙土來。
一場風沙可以掩埋一段長城。風沙不是考古學家,她並不看重她所掩埋的是哪個朝代的那段長城。這是考古學家的事情。風沙的嘯叫聲,是對考古學家的呼喚,也是對考古學家發出的戰叫。風沙是考古學家的助產士。被風沙掩埋的長城仍然是長城,更加威赫,依然保持著長城的姿態。但風沙攜帶之物卻不可把長城當成停靠滯留的彼岸。長城腳下是很少有堆積物的。風會帶來許多東西,從遙遠處一路帶來,從就近處帶來,輕飄的如樹葉、紙片,厚重的如沙粒、礫石。明明看見帶來了,風走後,卻了無蹤影。風將隨手帶來的東西,又隨手帶走了。長城下不需要這些東西。長城可以被侵蝕,被掩埋,被摧毀,但長城不可以被汙損。
其實,風隻是隨手帶走了隨手帶來的東西,帶走了那些有重量的東西,比如樹葉,比如紙片,比如風。風也是有重量的,風能夠帶動多少重量的東西,風便有多少重量。但是,完全沒有重量的東西,風隻能帶來,卻不能帶走。帶來了,就再也不能帶走了,如同客人上門帶來的禮物。
那是一種被稱之為曆史文化信息的物質。真的是物質。雖無物質之形狀,卻有儲存物質所需之空間;雖無物質之重量,卻能聽見物質運動時的聲響。她們一枚枚隨風而來,在經過長城時,感覺這一段適合安頓自己,便就此安頓下來。她們以一種氣息的形式存在,她們被風夯築在長城的沙土堡壘中。
芨芨灘人家
距離冬天大概還有一個月時間,大雪已經覆蓋了大地。雖然這樣,村莊還是一派秋天的景象。穿過村莊的那條隻有兩步寬的名叫大河的小河,河水歡快,還看不出要結冰的樣子。所有人家的房前屋後都被高大的白楊包圍了,白楊的葉子,靠河的一邊是青綠的,但,不是翠綠,靠山的一半是亮黃的,卻也不是枯黃。樹下黃葉堆積,卻不知樹葉是什麼時候飄落的。白天,白楊保持著人那樣的精氣神,衰落的氣象是看不出來的,日落後,晚風徐起,風不甚曆,聽起來卻波濤洶湧。那是樹葉在隨風鼓蕩,葉兒在互相擊打著,像是頑童在拍手唱兒歌。在朗朗的唱和聲中,無邊落木便蕭蕭下了。
芨芨灘的白楊怎麼與人如此近似呢,把煩惱和憂傷當做晚餐獨自品嚐消化,太陽升起了,便把一張燦爛的臉迎向燦爛的陽光?
抬頭是三寶山,三座山頭並排而立。往年的這個時候,三寶山也沉浸在皚皚白雪中了,隻是今年的雪來得要比往年早一些,多一些。山上的雪與山下平地的雪雖是連在一起的,區別卻是明顯的:山上的雪縝密,鋥亮,在明年夏天來臨前,是不會消融的,而山下的雪散漫,虛白,不消幾天的秋日暖陽,就會化為這條名叫大河的小河流水,一路歡歌,穿峽越澗,彙入不遠處的大通河,由大通河彙入黃河,然後,便奔流到海不複回了。
果然,日上三竿時,在陽光的刺激下,隻聽地麵新鮮的積雪蚊蚋一般鳴叫,眼見得白光隱去,坡地的積雪化為雪水,流入河中。河水眼見得歡快了,平地的積雪把一片片精濕滲入泥土中,泥土眼見得肥沃了。
昨天,一村的人還在趕難得的晴天,收割本該一個月前就該收割的燕麥。收了燕麥,犁了地,晾曬一冬,明春還要種莊稼的。今年罕有的豐沛雨水亂了季節,一個月的秋雨綿綿,剛看見秋天的太陽,冬天的雪又落在秋天的原野了。一夜凍雪,遍地落葉,太陽出來了,人們認得出,懸在頭頂的仍是秋天的太陽。秋天的太陽以秋天的溫暖,融化了落在秋天原野上的冬天的雪。犏牛從一戶戶人家的院落裏踱步出來,在田間地頭,扯起山地犁,一步步邁出,一片麥茬地裏,隻見新鮮泥土飛濺開來,泥腥味兒刺激得秋天的陽光使勁打噴嚏。犏牛是犛牛和黃牛的雜交種,誰也無法料想,受人役使的犏牛竟會這樣強悍。一頭犏牛站在那裏,便是一座小山,一頭犏牛運動了,便是一座小山在運動。
村裏最顯眼的是兩個“紅喇嘛”。那條名叫大河的小河邊有一片丹霞地貌,幾十米高的堅硬的紅砂岩,被億萬斯年柔軟的風雨切割為兩個人形的石柱,突兀而又傲岸。紅色的頭顱塗滿紅日,紅日下的袈裟無風而翩翩。身旁的岩洞也是紅色的,鴿子和烏鴉出出進進。它們是喇嘛們的鄰居。河邊一棵高大的老白楊,根部讓火燒去一半,被火掏空的部分,農人用石塊填塞進去做幫襯,樹幹向天挺立,依然枝繁葉茂。
大靳家自釀的青稞酒出鍋了,47度的酒開口一飲,品嚐到的隻有綿香溫軟,喝過以後,五髒六腑宛如沐浴在春天的陽光下,醉後,還是綿香溫軟。老靳曾是遠近聞名的鐵匠,鐵匠鋪還在,所有的陳設還在,但,鐵匠爐已熄滅多年了,打鐵的聲音已經是恍若隔世。這一天,鐵匠爐炭火洶洶,鏗鏘的打鐵聲震響了村莊,他為寫生的畫家打了一把裁紙刀。真是好手藝啊。這是鐵匠鋪百年曆史的最後輝煌。多少好手藝,就這樣日落西山了。今天的太陽落山了,明天還會照常升起,今天的鐵匠鋪關門了,明天還會打開麼?
這個村莊名叫芨芨灘。距今不遠的年代,河灘還長滿了芨芨草,牲口在草叢中徜徉,孩童在草叢中嬉戲,野獸在草叢中出沒,如今村中的青年人都曾經在草叢中嬉戲過,可芨芨草已經成了他們童年記憶的一部分,當年生長草叢的地方正是他們正在耕種的莊稼地。河邊有一座水磨的遺址,什麼都不剩了,剩下的隻有對水磨的記憶。山坡的草地上,到處都是牲口糞,但,再也看不見拾糞的人了。要是在十幾年前,隨便進入哪個村莊,每天早晨都會看見肩挑糞擔,低頭尋尋覓覓的農人。如今的農人都在用化肥了。化肥用起來比糞肥方便多了。化肥催生出來的農產品,比糞肥培育出來的產量高多了,品質卻差多了。每戶人家門前都有一塊小田,小田施的是糞肥,收獲物歸自己享用,大田施的是化肥,收獲物是賣給城裏人的。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化肥是城裏人生產出來,賣給農人的嘛。
我是從農村掙紮出來到城裏的,在農村時,我們總是把最好的收獲物節省下來,從城裏人那裏換回我們必須的物資,無論多麼的不等值。如今,我寄居在城裏,但我知道,即便我有能力或願意多掏錢,也享受不到農村人自留的那種收獲物了。
日出玉門關
在中國古人的眼裏,玉門關無異於天之盡頭,那句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詩是盡人皆知的了。確實,敦煌是千裏河西走廊最西的一個大綠洲,而玉門關卻在敦煌以西上百公裏外的沙漠中。那片沙漠有多大,隻能借助地圖和一組組枯燥的數字來感受,靠人的感覺和眼力是無法測量的。這樣說吧,任你功高蓋世富甲天下目視高天裘馬揚揚,一旦置身玉門關,不用別人說,自個也得俯首低眉曰:灑家原來什麼都不是。即便是一截荒廢的長城烽燧,偶或還可引來懷古者的一聲兩聲驚歎;即便是一塊戈壁石,一粒沙子,一隻蜥蜴,還可暫時勾動來自大都市和水鄉澤國之民的好奇心。隻有人在這裏是弱勢群體:一瓶礦泉水都會讓任何人都不得不折腰。
可是,一心要與天地為友的人,立誌要探幽析微的人,還是鍾情於玉門關的。一個人的一天是從日出開始的,玉門關也在模範地遵守著這個上帝規定的作息時間。要與玉門關一起開始新的一天,人就必須要比太陽早醒至少兩個小時,因為人必須住在敦煌,而敦煌距玉門關至少有著兩個小時的路程。駕車從敦煌出發,一晃眼,就置身於沙漠中了。其實,此時的沙漠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耳朵聽到的,用心靈感受到的。大地如墨,長空無月,稀疏的星鬥掛在虛空,映出一隻隻拳頭大小的亮光,其功用也隻是讓人把天與地區別開而已。但,你雖知道自己是行進在沙漠中的,車燈像兩把插向無物之陣的利劍,極具穿透力,卻不知道穿透的究竟是什麼。實際上,麵前什麼都沒有,天地本來就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虛空,也無所謂穿透與否了。聽那刮來的風是無阻無礙的那種,是劃破了什麼堅硬的東西的那種,是刺破肌膚直透內裏的那種。這便是漠風。這便是夏日清晨的漠風。一會兒,東天裏出現了一抹紅。在日常概念中,這個時候的那裏,出現的應該是一種被習稱為魚肚白的東西。可是,這裏是玉門關的領空,這是大漠日出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