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甘南、隴南:華夏大地上的階梯
黑措,合作
甘南藏族自治州的首府是合作,一座草原新城。
合作是黑措的轉音。
黑措是藏語,意為羚羊奔跑的地方。
多麼有意思的名字啊。
改名合作大概有半個世紀了。
一座城市叫合作,也不錯的。
十幾年前,我去九寨溝,走的是甘南、馬爾康這一路。天色向晚,到了合作。山坳裏一片黑色的小平房,迤迤邐邐,像犛牛群走過後遺落的隔夜糞便。汽車從街上呼嘯而過,男人女人踢踏而過,牧群招搖而過。街道兩邊的小鋪裏,擺放著品種不算多,但色澤豔麗的貨物。最令我心動的是精致的藏刀。我買了一把。羊角柄,牛皮套,刃長八寸,寒光閃閃,鋒利瘮人。我把刀子掛在腰帶上,周遊了半個中國。後來,一個外地朋友見了,愛不釋手,為了友誼,我忍痛割愛。一次聚餐時,他喝醉了,與鄰桌發生了衝突,他拔刀追殺人家,眼看要釀成大禍,我上前製止,他卻揮刀向我淩厲捅來。看陣勢,那不是玩笑,在冷風吹寒我胸口的一刹那,他倒在地上,刀子落入我的手中。
從此,我不再給人送刀。我有很多刀,藏刀,保安刀,英吉沙,蒙古刀,都是西北名刀。但無論誰表示出多麼強烈的愛意,你盡管一廂情願地愛吧。
那晚,在一片類似廣場的空地,我吃了一碗羊雜碎,那香味至今還聞得到的。旁邊有兩個男子,不知為何發生了爭執,隻吵了幾句嘴,便各自拔出刀來,你來我往,鏗鏘有聲。攤主笑笑,上前把自己的身子插在兩人中間,那兩個人各自收了刀,又坐在一條板凳上喝酒,吃羊雜碎。
後來,又來過幾趟合作,感覺到合作在變化,卻沒有來得及觀察什麼地方變化了。這個深秋季節,再來合作,已經相逢不相識了。羚羊當然是見不到的,當黑措改名合作時,羚羊就不知奔往何處了。錯落的樓宇,寬闊的街道,把一個巨大的山坳塞得滿滿當當。當然,陽光還是那樣強烈,深秋了,陽光還是那樣強烈。人都變得光鮮了,衣服光鮮,頭臉光鮮。吃草的羚羊跑遠了,大理石的羚羊來了。空曠的廣場上聳立著許多羚羊的大理石雕像。
人以這樣的方式,在一個原本叫黑措的地方,與羚羊合作了。
秋天的尕海
尕者,小也。這是西北方言中常用的詞彙。尕娃娃,就是小孩子,尕媳婦,就是小媳婦,尕老漢,就是老了卻還不是很老的男人,尕海,就是一個比大海小的小海。這個大小,不是視覺上,或拿比例尺可以衡量的大小,籃球場、洗臉盆大小的一片天然湖泊,也可以稱作海,習慣的名稱是:海子。
尕海,就是一個高原湖泊。說其尕,確實尕,尕到上不了任何地圖。可是,要是以人的視野和腳步去丈量,卻是不尕的。四周群山青青,湖濱牧群攘攘,風吹水波起,鳥兒翩翩飛。尕海擔負著維護這一片廣大草原生態平衡的重任,湖水稍減,就會有人在各種媒體上呼籲保護;湖邊有鼴鼠打了洞,正在奮力打洞的鼴鼠,和它們打出來的洞口,就會以無比猙獰的麵目出現在電視畫麵上。
鐵絲網把尕海圍了一圈。剛下過幾天連陰雨,太陽出來了。草原是被雨水洗過的,牧群是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是被雨水洗過的,翔飛的不知名的鳥兒是被雨水洗過的,秋風是被雨水洗過的,陽光也是被雨水洗過的。風掠過身體,再渾濁的人,都幹淨了,陽光撒下來,再陰暗的心靈,都敞亮了。
其實,海無所謂大小,人大了,尕海也是大海,人小了,大海照舊逼仄不可容物。甘南的尕海有著大海那樣的寬闊浩渺。
白龍江之源
養育了天府之國的白龍江,源頭在郎木寺。郎木寺是藏在深山裏的一座喇嘛寺院,四川一半,甘肅一半,主寺在甘肅一邊。奔騰洶湧的白龍江在這裏隻有一步寬,一步寬仍然是奔騰洶湧的氣勢。老虎的兒子仍然是老虎,綿羊的兒子到底是綿羊。江上有一座木橋,大約兩步長,站在橋上,進一步,是蜀,退一步,是隴,進進退退間,亂了腳步,亂了方向,便隴蜀不分了。
郎木寺本來就是不分隴蜀的,不知誰分開了,分開了,仍然是郎木寺,還是沒有分開。白龍江源頭藏在一條兩個人並排行走都嫌擠的山縫裏。兩邊的山峰高可摩天,青石壁立,石縫裏長滿鬆樹。循淙淙流水聲側身進入山縫,腳下布滿犛牛和犛牛頭那麼大的卵石。走不多遠,水斷了,卻仍然淙淙有聲。扭頭一看,一股胳膊粗的清水從石縫裏湧出來。一麵石壁上刻有一行紅字:白龍江之源。
低下頭吧,匍匐在地吧,喝一口大江之源的水吧。
江源的斜上方,有一石洞,名為老虎洞,亂石嶙峋,看不清有多深,我沒有進去。所有的人最多在外麵瞭望一陣,轉身依依而去。洞裏肯定沒有老虎,但這曾經是老虎的家。
一個藏族小女孩跟在我們後麵,手裏提了一隻空飲料瓶,跟了很遠,我突然發現,一位同伴手中的飲料喝剩一半了。她的眼睛無比清澈,如同白龍江源頭的水。她渴望得到什麼,但眼裏卻絲毫沒有貪婪的神色。在草原上,我見過無數藏人的眼神,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那是一心向神時的眼神,幹淨得像高原雨後斜陽下的天空。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抿嘴一笑,平靜地說:鬆毛香。問她多大了,她說十三了。問她讀幾年級了,她說六年級。問答中,她總要抿嘴一笑,那是一種天籟的笑,平靜的聲調,是夜晚草原的那種平靜。我把身上的零錢給了她,她抿嘴一笑,平靜地伸出手來,接過去,捏在手裏。她清澈的目光望著我,嘴角抿起,笑意彌散開來。她沒有說謝謝什麼的,但我知道,她的感謝方式就是這樣的。我向同伴大喊:集資了,集資了!大家慷慨解囊,沒有零錢,便給整票,誰都不曾有絲毫猶豫。
小女孩大獲豐收,這是她絕沒有想到的。她並沒有把錢立即裝進兜裏,她捏在一隻手中。如果誰要是反悔了,我想她一定會像我們給她錢時那樣,毫不猶豫地把錢還回來的。我們要返回了,她跟在後麵,一句話都不說,清澈的眼睛望著我們,輕輕地抿起嘴唇,笑意彌漫山穀。我明白,她不知道以怎樣的話語感謝我們,但,我明白,她的眼神就是她的心語。跟出好遠了,我說,你知道大家為什麼給你錢嗎?她隻抿嘴而笑,不說話。但她是明白我們為什麼給她錢的,我也明白她心中的明白。我說回去好好上學啊,我指著幾位同伴說,長大了,就考他們的學校,讀他們的研究生,讀他們的博士。小女孩輕輕點頭,輕輕一笑。臨別,我逗她說,你知道博士是幹什麼的嗎?博士是放羊的,他們本事可大了,把公羊可以放成母羊的。她知道我在拿同伴開涮,開顏無聲一笑,目送我們遠去。
這裏還有一處神女洞,那是高聳石壁下開裂的溶洞。口子很小,人快要五體投地了,才進得去,裏麵有幾間房子大小,可以直起腰來。一尊鍾乳石像一個妙齡少女依石壁而立,曲線妙曼,周身細雨霏霏,幾個藏族婦女將自己的衣襟揭起來,伸手在神女身體的突出部分抹一抹,又抹回自己身體同樣的部位,也在臉上來回抹,又把後襟揭起來,把後背貼緊神女的身體,來回磨蹭。搓摩的人多了,神女的身體光滑圓潤,楚楚可人。我想,溶漿中一定是有某些礦物質的,或可以治療某種皮膚病,或有美容的作用吧。
出了郎木寺,我恍然一驚:多年前,我來過這裏。為什麼會忘了呢?大概我是在醉眼蒙朧的時候來過的。在草原,一不留神,我便醉了。草原的青稞酒醉人,陽光醉人,藍天醉人,格桑花醉人,牧群醉人,鳥兒醉人,那些名叫卓瑪的姑娘醉人,那些名叫才旦的小夥醉人。
郎木寺,全名為德倉郎木,是甘川藏區交界地帶的一座輝煌大寺。德倉郎木,漢語意思是:神女虎穴。
這是白龍江的源頭。
白龍江為養育天府之國恪盡綿薄。
隴南路上
節令進入春天許久了,蘭州還沒有春的氣象。要說沒有,也是有的,山上沒有,黃河邊有。我所在的城區,幾年前還是十裏桃花園,似乎目剛移瞬,就拔了桃樹,栽了樓宇。乘車從濱河大道往城裏進發,方才恍然:春天已到,是我閉門太久。濱河公園裏,一種充當風景的桃樹,花兒正豔。那不是桃花,桃花遠看是豔豔的紅,近觀卻是粉粉的紅,而這種風景桃,遠看近觀都是紅的,恰似那種頹廢女人的豔妝。河邊的柳,卻是清新的,是合了古詩的意的:青青河邊柳。黃河的水已由冬天的鐵青,轉為常見的渾黃,水勢也由冬天的消瘦,漸成肥碩氣象。
每一個蘭州的春天都是這樣,今春也不例外。
車是朝東一路去的。去隴南,由蘭州直接南下是捷徑,隻是,捷而不便,路不好走。隻有轉道天水,繞一個大圈,就像春天的到來,都要乍暖還寒,乍暖還寒,猛然間,身上的衣服還寒著,夏天的豔陽就灼傷肌膚了。離開黃河,春天也離開了,兩邊的黃土坡上灰灰的,好似冬天不見冰雪,而是熱火,燒焦了草木。整個定西地界都是這樣的春色。不過,頭伸出車窗去,依然可以很容易地判定,人們還是行走在春天的大地上。渭水上遊的兩邊山坡,草木是稀少些,卻還是隱隱可以看見草木的。要是在十幾年前,在這個季節走這條路,草木與珍貴文物一樣稀奇。眼見得退耕還林還草工程生了效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