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飛出殿外,傳到了正在一步一個等身禮向寺院而來的香客那裏。花兒是相互開啟心扉的鑰匙,是傳達共同心聲的暗語,也是激發生命力的呐喊。走在路上的香客一個答應了,兩個答應了,成百上千個答應了,他們相互應答著,呼喚著,從四麵八方向瞿曇寺走來。聽覺中的歌聲漸漸地化為視覺中的牆,執著地向寺院圍裹而來。瞿曇寺變成了花兒的海洋,也變成了花兒的城堡。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害怕了,一節節花兒的旋律抽打著他們的神經。如果是戰歌,也許會激發他們的野性,而漫山遍野的情歌,卻使他們堅硬的心坎如久遭水浸的堤壩,耷然鬆軟。擅長攻城拔寨的土匪逃跑了,追在他們後麵的仍是眾聲合唱的花兒:“瞿曇寺修下的隆國殿呀,對麵兒照的是寶山;人夥裏看見妹妹的臉,萬花裏就你鮮豔。”
這是那一年農曆六月十四日到十六日間的事。土匪逃跑了數百年,朝代換了許多次;花兒也唱了數百年,直到如今,不曾間歇。生時唱,死時唱,聚也唱,散也唱,唱的都是一波三折的花兒。散漫地唱是唱不出花兒的魂魄的,每年到了這幾天,人們便放下手中的活兒,撂下心中的事,跋山涉水雲集瞿曇寺,千人引,萬人和,千人萬人唱那時唱時新總也唱不完的情歌。過去的一切事實,尤其是近乎奇跡的事實,人們都願意用傳說的形式使其流傳,因為傳說可以使事實披滿陽光。在曆史的長河中,這樣的傳說何其多啊,楚漢相爭時,垓下曠野裏的四麵楚歌,法國大革命時的《馬賽曲》,蘇聯衛國戰爭時的《喀秋莎》,中國抗日戰場上的《義勇軍進行曲》,還有科索沃戰爭時多瑙河大橋上那恢弘壯烈的歌曲。
歌唱是一種姿態,歌曲是一種精神,這是將人類引向永恒的一種姿態,一種精神。
尋訪花兒歌手
“人說岷州花兒窩,花比山裏野花多,一天要唱一大坡。你一聲我一聲,唱得石崖裸一層。石崖石崖你莫裸,底下還有你連我。”這段花兒歌詞是人們用來形容岷縣花兒之盛的。其實這裏麵沒有形容詞,全是寫實之語。
岷縣位於甘肅南部,岷山深處。岷山就是毛澤東詩中“更喜岷山千裏雪”的那座山,東西橫亙,一山隔出了甘川二省,也隔出了一方民風。黃河上遊最大的支流洮河,挾藏地草原之獷悍,一路衝突西來,疊藏河依岷山地勢,自南而北奔瀉而下,兩條激情澎湃的水流在二郎山下狹路相逢,撞出了一片河穀平地。四麵皆山,岷縣一城而控兩水,彈丸之地,山水交錯,五路通衢,從來都是要津。二郎山是一座名山,峭立縣城西南方,圓圓整整,莽莽蒼蒼,腳踏兩河口,頭頂白雲天,據高鳥瞰,岷縣城呈扇形在腳下散開,街衢人物,曆曆畢現。這是一座不用借助航拍手段即可拍到全景的、擁有十萬居民的大縣城。當然,二郎山的有名,不僅是其山勢峻峭,還因為這是洮岷花兒的主會場。每年5月17日,周邊數十州縣的人潮湧而來,滿城的人,滿城的歌,滿山的人,滿山的歌。
這一唱,就是三天。
這三天,在城裏走出百步地,往往需要一天時間。山上就更不用說了,除非你是提前幾天上山的。二郎山是用花兒堆積起來的一座山,無論是誰,能在這三天的二郎山上,麵朝人山人海一展歌喉,而且,贏得了喝彩聲,那便是一生的榮耀,哪怕身在困境,哪怕生命之燭搖曳不定,想起這三天的風光,便會覺得人生無憾了。二郎山的花兒會,在人們心上的分量超過了任何一個盛大的節日。這三天,把所有的艱難撂下,把所有的煩惱撇開,把所有的清規戒律砸碎,把人世間的一切都化為歌聲。這是中國式的狂歡節,這三天,人們丟棄了一切,留下的隻有徹底的自由。一年當中有過這麼三天,所有的苦難和煩憂都不算什麼了。
二郎山花兒會的場景是不能用任何語言進行描述的,這是歌手們的擂台,一切以歌聲品評取舍人物,誰的歌聲蓋過了對方,誰把對方唱得口中沒詞了,誰就是英雄。誰用歌聲唱動了對方的心,誰就會得到尊重、追捧,還有愛情。這三天是徹底自由的,而且是民主的。上了山的人,盡情盡性,與天地大化自然物理水乳交融,歌聲是天下至尊,是評判一切的標準;敗下擂台的人,也不丟人,也用不著沮喪,因為總有一個他或她會屬意於你;唱遍滿山無對手的人,披紅掛彩,盡情地風光吧,一副好嗓子讓你贏得了寬廣的自由空間。
那麼,過了這三天,洮岷大地就沒了歌聲了嗎?
花兒是生長於群山漠野中的自由之花,隻要天地風雨在,花兒便滿山遍野盛開;花兒歌手是生活中人,他們和所有人一樣,要生老病死,要油鹽醬醋。和常人有所不同的是,他們生活著,唱著,歡樂著,唱著,痛苦著,唱著。歡樂時,越唱越歡樂,痛苦時,向著天地蒼茫吼幾嗓子,痛苦便會減輕一些。他們是生活中人,除了一年當中在二郎山盡情盡興地唱三天花兒外,他們的歌聲始終是與他們的生活攪和在一起的。而在不是花兒會期間,誰實在想聽花兒,便要去尋訪,去花兒歌手生活的場所去聽,看他們手不停勞作,腳不停跋涉,嘴不停歌唱。
二郎山下的洮河大堤上有一個相當固定的花兒會場,無論農忙農閑,在每日的夕陽西下時分,愛唱花兒的,愛聽花兒的,騎自行車的,步行的,男女老少,從近處的田野或集市中趕來,麵對滔滔河水一展歌喉。洮河是一條大河,夾峙在連綿大山中,水清流急,自西而來,於此,折而北去。愛花兒的人,散坐河邊,目送河水,一曲曲或高亢激越,或婉轉千回的調子隨口而出,那音色,那唱詞,便蕩漾在清澈喧鬧的流水中,飄向比遠方更遠的所在。把夕陽唱進深山,把流水唱向遙遠,把一天的歡快唱盡,把一天的疲累趕走。歌手們該回家了,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岷縣是被國家命名為“中國民歌之鄉”的,歌手很多,一律都是業餘歌手。他們都是生活中人。要聽他們唱歌,就得進入他們的生活場。
我踏上了尋訪花兒歌手之旅,我要尋訪的是幾位經常在花兒會上問鼎奪標的歌手。正是初冬季節,岷山大地早晚寒氣襲人,而白天卻紅日當頭,溫暖如春,清淩淩的洮河水穿行在群山中,陽光灑下來,明澈可鑒。縣委宣傳部派對花兒也一往情深的包海燕女士為向導。董明巧是我們要尋訪的第一位歌手,她家住南川寺溝鄉。她是南路花兒的歌後。南路花兒又叫“阿歐憐兒”。為什麼叫這樣一個名字呢?岷山自古為藏漢雜居之地,數千年風雨,數千年融合,自由取舍,互相補充,使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阿歐”便是藏語“英俊少年”或“少年朋友”之意,“憐兒”則含有“我的愛”之意,合起來便是:“我心愛的少年俊友”。有人幹脆把“阿歐憐兒”稱作“紮刀令”。是說這種花兒曲調高亢悲淒,一聲喊出,穿雲裂帛,山鳴穀應,聽起來有掙破嗓子紮在心上之感。可惜,那天,董明巧赴親戚家奔喪,未能聽到她的歌聲。
我要尋找的另一個花兒歌手是薑照娃,她住在洮河邊的西江鎮農村。洮河從岷縣城折而向北,沿河北走九公裏是岷縣第一大鎮——梅川鎮,“岷歸”乃天下名產,主要由這裏集散於世界各地,“世界當歸之鄉”的牌子高懸於梅川鎮頭。從這裏過洮河北去十公裏,便是薑照娃的家鄉西江鎮草灘村。約好中午見麵的,一早上時間幹點什麼呢?小包提議,去西郊藥材市場找劉氏兄弟。在人海藥山中找了半早上,人沒找著,已到了與薑照娃會麵的時間。擠出市場,剛轉過一個街角,小包發現了劉尕文。原來他早已賣完藥材,吃了早餐,準備回家呢。聽說我們找了他好半天,他有些過意不去,小包笑說,這不正應了你唱的幾句歌詞:石頭打到浪上了,沒尋著撞上了,兩家走到一個向上了。雙方約定,下午3時,他帶上哥哥一塊來賓館與我們會麵。
中午趕到梅川鎮,薑照娃卻早已等在那了,她10點就來了。我們感到很過意不去,她卻慨然一笑說,沒啥,你們想聽我唱,我很高興。剛滿四十歲的薑照娃是個忙人,苦人,丈夫去千裏外的酒泉打工了,女兒出嫁了,兒子在縣城讀高中,她一人伺候四畝地,今年全部種了當歸,現在正是挖藥季節,一個壯勞力一天隻能挖一分地。見麵握手時,我感覺她的手很粗糙,像一首詩中寫的那樣:十指如鋼銼,繭花銅錢厚。我知道此時藥農家家都雇人挖藥,問她為何不雇人,話一出口,我就明白我說的話是多麼弱智。她笑說,雇一個人,每天管吃管喝管煙抽,還得付22元工錢呢,不如自個慢慢幹,藥材不像莊稼,遲收幾天沒關係。薑照娃除了衣著打扮像個農婦,說話做事,卻是一副見過大世麵的氣派。她一天書沒讀過,一個大字不識,可要是即興編起歌詞來,我在文化圈裏混了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此等人才。她從小就愛唱花兒,看見什麼唱什麼,即興編詞,略無遲疑。她母親是有名的歌手,對她影響很大。不過,她母親唱的是本子花兒,就像本子戲那樣大鋪排的花兒,她唱的是散花兒。
西江在縣城以北,流行北路花兒。北路花兒被稱為“兩憐兒”,或“阿花兒”。“兩憐兒”,意為“兩個愛憐的人”,是這種曲調送聲、和腔的稱謂句;又因曲調拖腔、起腔多以“啊”字打頭,故名“阿花兒”。與南路的“阿歐憐兒”相比,“兩憐兒”旋律舒緩有致,音韻悠長規整,長於敘事傾訴,一唱三歎,委婉動聽。薑照娃的嗓音是沒得說了,我要看看她即興編詞的能力。我出的第一個題目是——假如咱倆是聯手(相好),久別重逢,你如何唱。她不假思索,張口就是一段,詞曰:
常沒見著也見了,見了一麵想顫了,
活把人心想爛了。場裏碌碡轉圓了,
你成園裏的茄蓮了,我們到一搭不須顧(意為不期而遇),
立刻想的站不住。
我們坐在路邊的一個小飯館邊吃飯邊唱花兒,我看見路邊有一溜宣傳標語,她不識字,我說一段標語的內容,請她以此為題來一曲,她不假思索,張口就來,歌詞非常生動具體。
當然這隻是為了活躍氣氛做的遊戲,與所有花兒歌手一樣,薑照娃所唱的一律都是情歌。自小,她唱的就是情歌,在山上打柴唱,拾豬草唱,下地勞動唱,一天不唱幾曲,好像一件重要的活兒沒幹完。在不開心的時候,一唱就雲破天開,啥事都沒了。她十四歲訂婚,二十歲嫁人,人人都愛會唱歌的人,丈夫怕她的歌聲引來麻煩,不讓她唱,她還唱,起初一個人悄悄唱,後來大大方方地唱,邊吵架邊唱。丈夫發現她是一個顧家的女人,什麼事都沒耽擱,也沒出什麼感情風波,就不再幹涉她了。到了二郎山花兒會那幾天,哪怕有天大的事,她都要上山去的。唱出名聲了,主辦者讓她擔任擂主。這怎麼行,混到人群裏唱著玩玩還行,站到高台上,向成千上萬的人唱,她可不敢。聽到這個消息,一想那場合,她全身抖個不住。第二天就要上陣了,她還在抖,主辦者說,你今晚抖給一晚上,明天就抖不動了,上了台,你權當是麵對高山大河唱歌,就不怕了。這一次,她榮獲三等獎。有了這一次,以後多大的場合都不怕了,她又獲了兩屆一等獎。獲獎的曲目都是即興編的情歌。花兒歌手是不記歌詞的,隨編隨唱,隨唱隨忘,可薑照娃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獲獎時所唱的歌詞:
場裏的碌碡沒有臍,想你一晚心懸起,
黑了夜飯吃不及,我把饃饃手裏提;
鐮刀割下柴著哩,遠方來下人著哩,
忙得我倒穿鞋著哩;心上想下疙瘩了,
想得不由自家了,把淘氣的根根栽下了。
薑照娃就是這樣一位民歌手,告別我們,風塵仆仆的她,在第一時間,從民歌的愉悅中抽身而出,回到她安身立命的那片土地,為每天必需的生活奔波了。
民歌手都是這樣,唱歌隻是個人愛好,是對艱苦生活的一點調劑,他們的歌聲是生活重壓下的一聲聲喘息和歎息,與其說,放聲一唱,是因為高興,倒不如說,是因為勞苦,他們需要身體和心靈的休息,需要情感的宣泄,需要暫時的忘情和忘卻,哪怕隻是一種短暫的、虛擬的快樂,對於他們的精神調整,都是雪中之炭旱時之雨。而唱歌對於他們來說隻是純精神的,卓越的歌聲並不能給他們帶來多少現實的物質利益,喜歡聽他們唱歌的人很多,但願意像給三流歌手那樣付酬的人——哪怕僅付一點誤工費車船費——都是鳳毛麟角,好像他們的藝術真的那樣至純至潔,並不需要起碼的物質滋養。而實際情形是,物質保障在他們那裏方可顯出其不可或缺性和神聖性。在所有的花兒歌手中,幾乎找不出來一個富人。當然,真正的民歌手是不追求這些的,有人喜歡他們的歌聲,是他們最大的歡樂和榮耀。正如他們唱的那樣:
杆一根,兩根杆,唱個花兒心上寬;
不是圖的吃和穿,哪怕沒有一分錢,
喝口涼水也喜歡。鏵一頁,一頁鏵,
唱起花兒膽子大;心裏有啥就唱啥,
不怕鋼刀把頭殺。
下午3點,我準時趕回縣城,劉國成、劉尕文兄弟也如約來到賓館。他們都是騎了十裏山路的自行車,從瓦窯溝村趕來的。早上約定後,他們趕回家挖了一會兒藥材,又趕回來了。我感到很過意不去,而他們卻說我從千裏路上來聽他們唱歌,心裏高興得說不成。說實話,我見過的名揚四海的歌手不少,可讓我喜歡、感動和心生敬意者不多。那一天,我在僻居一隅的岷縣見到的幾位灰頭土臉的民歌手,讓我喜歡,讓我感動,讓我對他們心生敬意。
劉國成今年剛滿四十歲,頭臉上,一身藍布衣服上還沾著塵土,身材消瘦,腰過早地彎了,這些都在提醒著我他生活的艱辛,可一說起花兒,他立即兩眼放光,精神抖擻。他算是花兒歌手中的知識分子,曾讀過小學。他也是從小就與花兒結緣的,父親是有名的歌手,父親愛唱,他跟著唱,帶著兩個弟弟一起唱,長大後,弟兄三個都是有名的花兒歌手。在花兒界,他們算是門裏出身。不過,花兒歌手是天生的,是無法互相教的,父親隻是培養了他們對花兒的興趣。他說,他家現在的生活水準是能吃飽飯,可這並不影響他唱歌,閑時唱,忙時唱,差不多每天黃昏都要在洮河大堤上,與人對唱一陣花兒。他家共有四口人,夫妻倆和兩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在外地打工,他往年也給人打工,挖一天藥,能拿到20元工錢。今年他自己種了四畝黃芪,這種藥根紮得深,挖起來很費勁。當下正是挖藥材的要緊時節,家裏還等著賣藥材的錢開支呢,可這依然不影響他唱花兒,手不停,嘴不停,幾個山頭都是挖藥人,你一句,我一句,我唱你和,你問我答,把太陽從東山唱出來,又從西山唱下去,一天又一天。有時,唱上勁了,隻顧唱了,忘了挖藥,自個不後悔,老婆也不埋怨他。老婆就是喜歡聽他的花兒才喜歡他的,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是那樣喜歡花兒,老婆還是那樣喜歡聽他唱歌,有時,老婆真的生氣了,他開口一唱,還沒唱出聲來,老婆已經笑花了臉。他唱的是南路花兒,被叫做“阿歐憐兒”或“紮刀令”的那種。確實,花兒是紮在他心口上的一把刀,讓他的心口常帶著一種銳利的情感,他自己為之痛著愛著,讓他愛的人和愛他的人,也為之痛著愛著。
劉國成從1985年登上二郎山花兒會擂台,再也沒有下來過,每年5月17日的前一個月,主辦方就通知他做登擂的準備。所謂準備,也就是安頓地裏的活路,家裏的瑣事,唱歌這檔子事,是沒有什麼好準備的,到了場合,想起什麼,看見什麼,即興編詞,隨口唱出罷了。有人問他剛才唱了什麼,他一句詞兒也記不起來。花兒不是學著唱的,學來的,到了對唱時,一點用都沒有。如今,他的家裏常是高朋滿座,有的是從縣城來的,有的是從市上來的,有的是從別的村子來的,還有從省城和更遠的地方來的,都是喜歡聽他唱花兒的人。他呢,來的都是客,無論忙閑,無論心情如何,來者不拒,一嗓子唱出,天大的事都忘了。有的人要給他錢,他死活不要,他認為,這是羞辱他,當眾打他的臉哩。他唱花兒,是因為他喜歡,與錢無關,他也喜歡別人把他的花兒與錢分開。他也做些小生意,缺少本錢,聯手(朋友)也不讓他攤本,他是以花兒做股本的。他倆合租一間鋪麵收購藥材,租金由聯手付,生意由聯手做,他什麼事都不用管,躺在床上唱花兒。聯手太愛聽他的花兒了,別的人也太愛聽他的花兒了,更要緊的是,他太愛唱花兒了。他覺得這種日子簡直美死了,啥心不操,歌唱著,錢掙著。前年,他做生意賺了五六千元呢。他是二郎山花兒會的常客,獲過很多獎,還參加過在銀川舉辦的西部民歌大賽。
劉尕文今年二十九歲,是劉國成的親弟弟,家裏共四口人,他,媳婦,一兒一女。他家隻有一畝地,媳婦嫁過來時,土地已承包過了,兒女當然更趕不上趟了。他的生活壓力便格外大些。今年他將一畝地全種了黃芪,收了1300斤,正趕上藥價走低,每斤隻賣了8角錢。自家地裏的活拾掇幹淨了,他便去幫人挖藥,或打零工,一天20元工錢,這項收入一年可達到2000元,他說他與村裏其他人的生活水平差不多。生活壓力大,可他對花兒的迷戀卻絲毫不遜於乃父乃兄。再說,他是從花兒中得到過“好處”的,且不說他出過的無數風頭,獲過的四次獎,贏得的無數笑臉和尊重,他的媳婦就是他唱來的,說是歌中自有顏如玉,一點都不過分。岷縣南部有個糜子川,每年5月13日開花兒會,規模也不小,有一年,他去趕會,離家上百裏路呢,他騎自行車去了。登台一唱,一個姑娘對他有了好感,兩人就好上了,好成了兩口子,現在還像當初那樣好,他照樣喜歡唱歌,她還是那樣喜歡聽他唱歌。有時,她聽得忘了做飯,他唱得忘了吃飯,吃罷飯,又唱,又聽。他說,我們這裏的人,無論窮富,會唱歌,就會得到人的憐惜,素不相識的人,一曲唱罷,就成朋友了,當地話說是:投心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