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隴中:吃著洋芋漫花兒(1 / 3)

第三章隴中:吃著洋芋漫花兒

種土豆的人

又一個被高考迫害的農民。他在大門外迎接我時,我隻看了他一眼,便斷定他至少參加過三屆高考。到客廳坐定,他以為我要問他如何成為土豆大王的事,我沒問。屋中環視一圈,我說,嗬嗬,高考落選的痕跡被你消滅得幹幹淨淨呀。他一愣,說你咋知道我參加過高考?我說至少三屆吧,他嘿嘿一笑說,三屆?才考三屆還算男人?六屆!我們相視大笑。

很快成了朋友。我們是同屆考生,雖遠隔千裏,按古代科舉製,算是同年。我先簡單敘述了我的出身經曆,此時,采訪人和受訪人,便角色輪流當。他知道我一定是高考的幸運兒,便問,當時要是考不上,你會幹啥去,我說當土匪,絕不當農民。他沒有半點驚訝,隻說你厲害,想得開,我他媽一口氣考了六年,還是沒考上。我說高考完了後,在等待通知書的那一個多月裏,白天,幹農活,晚上,和幾個哥們,在河灘用手掌拍青石板,一夜一夜地拍,雙手拍得血肉模糊。他說,你拍石板幹嗎,我說練鐵煞掌呀,闖社會,沒幾招,那哪行。他看了眼我一點老繭沒有的手,大笑道:沒練成吧?

高考恢複了,給一代人帶來了希望,一些人通過高考改變了人生命運。可是,錄取率太低了,前幾屆平均還達不到百分之一,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次被擠下來,來年再上。不考又咋辦呢,城市青年有的待業多年了,由待業青年快變成待業中年了,也輪不到一個工作崗位,農村青年十年寒窗苦,考上大學就是人才,回到農村,就是廢人。為什麼呢?眼睛壞了,身體差了,學的東西一點用不上,更重要的是心亂了。要是一天書沒讀過,認命了,有一副從小摔打出來的好身板,風裏雨裏,一年飽一年餓,都是老天爺的安排。讀了幾年書,心野了,人生的胃口吊起來了,再回到原地,高不湊低不就,有了許多想法,而這些想法是傳統農民最反感的。農民嘛,麵朝黃土背朝天,起早貪黑,不誤農時,老婆娃娃熱炕頭,還要幹啥?種莊稼是不能想太多的,要是想今年的莊稼種進地裏,明年會不會有收成,那早灰心了,泄氣了,絕望了。不想,糊裏糊塗還可以湊合著活下去。而當過學生的人是愛想的,是不安於現狀,不甘於受命運擺布的。這樣好了,你看見人家別扭,人家見你更別扭。再者,農活是力氣活,苦活,髒活,衣服上沾一點塵土,趕緊彈彈,糊了一把糞土,趕緊洗洗,那哪成呢。可在農村,這種土不下來洋不上去,被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廢人實在太多了啊。

這位土豆大王,第一次以兩分之差落選後,家裏太窮了,吃了上頓沒下頓,回家勞動半年,心有不甘,又插班複習,這一次,以八分之差落選。又回家勞動兩個月,發現視力大幅下降。近視眼是知識分子的象征,一個農民戴著近視鏡抓牛尾巴算啥事呀。又插班複習,這次以十五分落選。落選成習慣了,上考場成習慣了,他麻木了,家人麻木了,此後三屆卻每況愈下,分別以三十分、四十分、六十分之差落選。而最後一次落選時,父親死了。他是家中長子,他徹底絕望了,也徹底清醒了。

已經二十六歲的人了,這在農村,一個男人到了最危險的時候,同齡的男人,有的小孩都要上小學了。可沒有哪個姑娘願意嫁給他,家徒四壁暫且不說,彎腰駝背,骨瘦如柴,一副黑框近視鏡架在鼻梁上,遮去大半個臉,用小號的水桶從深溝挑水,一趟要歇三四次的。托人說過多少次媒,都是一閃麵,人家掉轉屁股風火閃電就走,多一句話都不說,連人家長的啥模樣都沒看清呢,就是拖兒帶女的寡婦都不願嫁給她。她們有比姑娘家更充足的理由:我丟人現眼再嫁,圖的是把娃娃好歹抓養大,跟了他,我還得抓養他呢。終於有一個願意嫁他的姑娘了。一見麵,他忍不住當眾號啕大哭。做了多年紅袖添香夢的他,在那一刻,所有的人生信念完全崩塌。那是一個殘疾姑娘,身高不足一米五,隻能看見兩顆呆滯的生白生白的白眼仁,兩腿如麻花一般,一走路,便絞在一起,而且,開口彩禮一萬,一口價,不商量的。要知道,那時候萬元戶還是富人的代名詞。說到這,他問我相信嗎,我說哪有不相信的,見過多了。在農村,越是身體有毛病的女人,要價越高,爹媽根本沒打算女兒今後的日子咋過,先狠撈一把,生死由她。再說,再說,我打住不說了,他說,我知道你要說啥的,這樣的女人為啥還有男人花大價錢娶?男人也不咋的嘛。

這就是我的媳婦嗎?我隻配有這樣的媳婦嗎?他離家出走了。逛了幾年,沒逛出名堂。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去投奔遠房叔叔。叔叔在東北工作。地理他是學過的,沒有路費,他搭貨車,扒火車,靠給司乘人員幹髒活,輾轉幾千裏,由大西北來到大東北。先在建築工地幹小工,幹了幾個月,老板不要他了。不怪老板,怪他,他連很簡單的活都幹不了。叔叔又介紹他去燒鍋爐,幹了幾個月,差點導致鍋爐爆炸。兩年間,又換了不少工種,越幹越差。他再無臉麻煩叔叔了,去向叔叔辭行,叔叔問他作何打算,他無語。叔叔長歎一聲說:娃,認命吧,回老家種地去,好歹找個女人過日子,說難聽點,揭開尾巴是個母的,都行,要是會生娃娃,就算咱老先人積了陰德了。

東北之行,一事無成,可對他卻至關重要,簡直具有革命意義。他認清了自己的命運,他知道自己該幹什麼,能幹什麼了。他所在的地方,幹旱少雨,地瘠民貧,但山地廣闊,人均可達到十畝以上。這地方最不適合種農作物,但大家都以種農作物為生,種半鬥收一鬥,每隔兩三年,必會遇上一年是顆粒無收。但這地方卻是種洋芋的天堂,幹旱坡地,洋芋采光好,個大,澱粉含量奇高,一般都在百分之十三四,有的竟高達百分之三十!而且旱澇保收,產量很高,平均畝產可達五千斤以上,萬斤以上也是尋常事。開春回到家,正是種洋芋時節。他決定把全家五十畝土地一律種洋芋。此舉轟動了四鄰八鄉,人都說,那一家的娃讓書讀洋了。洋,與洋人無關,是傻的意思。開始母親給他摔命,但在農村,父死,長子說了算,他說了他的打算,在關鍵時刻,母親支持了他。在一個家裏,長子的權威必須樹立起來。這時,鄉政府也在搞產業調整,可農民拒絕響應,工作難以開展,看見有人帶頭了,便把良種洋芋籽免費送上門來。這一年,他大獲成功,收獲洋芋十萬斤,政府直接上門拉貨,一斤一角錢。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錢呀,那時我的月工資剛二百元人民幣。

房子蓋起來了,媳婦找上了。如今看上去,十多年的老媳婦了,雖說不上漂亮,但也高高大大的,一看就是幹活的好手,生孩子的好把式。正在聊天,兩個兒子放學回來了,蠻頭虎腦的,很精神。土豆大王笑說,我沒念成書,一定要讓兒子上大學的。他現在種了百畝洋芋,村裏有些人出外打工了,不種地了,把地轉包給他。他今年收了二十多萬斤洋芋,以一斤二角一分錢的價格賣了一半,還剩十萬斤。他打開兩個洋芋窖讓我參觀,能停得下卡車的土窖,裏麵滿滿當當。還有許多存不下,他領我到門前一塊空地上,用手一扒拉,土裏埋的全是洋芋。我說你咋不趕緊賣?他笑說,我又不等著使錢,這幾天洋芋價格最低,再過半個月,一斤可多賣五分錢。他指著一口窖說,那裏麵的等明年春天再賣,一斤可多賣一倍的錢呢。他說全國有三大洋芋產地,我們這裏的洋芋已占領了京廣滬市場,這裏的洋芋價格成了全國洋芋價格的晴雨表,我們一感冒,全國都得打噴嚏。我說,就是,你們市長給過我一個詳細的清單,從市上出發時,全國獨一號的洋芋專列正在南下廣州呢,今年已發走一百八十趟了。

我看見大門口停了一輛農用車,我說啥時候買小轎車呀,他說,小轎車在農村沒用,準備買大卡車呢。告別後,我一隻腳都要跨進車門了,他追上來說,我還有一事不明:素不相識,你怎麼一眼看出我參加過幾屆高考?別的記者從來沒這樣問過我,還以為我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農民呢。我笑說,知識分子的知識就在臉上掛著,你看我,兩隻眼睛都是五點零的視力,一看就沒讀過書嘛。他大笑,笑完,扶扶黑框眼鏡說,在農村,讀點書還是有好處的,腦子活泛些。前幾年,我差點沒後悔死,二十年的光陰啥事幹不了呀,去讀那沒用的破書。我說,現在上大學容易了,也不受年齡限製,有機會你還去上嗎?他赧顏一笑,雙手扶一扶黑框眼鏡說,倒是想上,但老不兮兮的,跟娃娃們在一起上學,丟先人哩。

永遠的花兒

古人雲:禮失而求諸野,樂失而求諸郊。明代前七子領袖李夢陽說:“真詩在民間。”也許精神的魚米之鄉正棲居於物質的不毛之地。而鄉村,尤其是偏僻的鄉村,精神向來是生命大廈最持久最堅強的支柱。而這種精神是用在藍天白雲下的縱情歌唱表達和傳承的,飄揚在西北大地高亢婉麗的花兒便是見證。

當年,王洛賓隨西北抗敵服務團來到了六盤山腳下,向來幹旱少雨的六盤山在那幾天卻下起了連綿大雨,王洛賓一行隻好住進了一個叫“五朵梅”的婦女開的車馬店。有一天夜裏,在滂沱的雨聲中,他聽到了穿雲裂石的花兒:“走哩走哩者越遠了,眼淚花兒飄滿了,眼淚花兒把心淹了”。這是“五朵梅”唱的六盤山花兒。她的歌聲將王洛賓的腳步和靈魂永遠地留在了西北大地。這是天外之音,不用任何物質器具伴奏,天生的歌喉,天然的歌唱,一曲情濃意濃的花兒便渾然天成。王洛賓放棄了出國學習音樂的打算。音樂的聖地就在西北的荒野。

“花兒”就是一朵朵長在野地裏的花兒,她是活的,伴著日月風雨成長,經過幾代花兒歌手的口口傳唱,到了“花兒王”朱仲祿那裏,“五朵梅”的花兒變成了如今聞名遐邇的《六盤山令》:“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眼淚的花兒也飄遠了。眼淚的花兒把心淹過了。走哩走哩者越走越遠了,褡褳裏的鍋盔也輕下了,心上的愁腸就重下了。窮光陰把阿哥害苦了,尕阿哥他走到口外了,丟下呀尕妹受罪了。五朵梅花開呀開敗了,我把阿哥想壞了,清眼淚淌成大海了。”你聽聽,阿哥出門謀生了,阿妹獨倚柴門相送,遠了,遠了,阿妹望不見阿哥了,阿哥身上的幹糧沒了,阿妹的心讓眼淚給淹了。女人用眼淚把自己的心上人送走,用刻骨的思念把男人的心拴住,扯回;相互溫存幾番,聊解相思之苦後,又送走,又扯回,回環往複,終生終世。

其實,六盤山花兒隻是進入西北花兒漫漫航程的碼頭,河州才是無邊無際的花兒的海洋。這裏人人都會漫花兒,天上白雲飄飄,地上大河滔滔,人們眼望高天,目送流水,看見天上飛過一隻鳥,看見地上的一棵草,也能隨緣起興,把它們與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與心中最美好的向往聯係起來,一曲三疊九折撼人心魄的花兒便飄揚在天地間了。朱熹說:“興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也。”花兒歌手未必懂得什麼比呀興呀賦呀的,但他們個個都是修辭高手。物質的極端匱乏使他們滿臉蒼涼,感觸萬端,而生命的願望又使他們“寂然疑慮,思接幹載;悄焉動容,視通萬裏;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雲之色”。精神像一隻在廣闊天地自由飛翔的鳥兒,沒有物質的綴附甚至沒有對物質的奢望,自由縱飛就是一切,發之為聲,則如天河下傾,無阻無礙。

花兒本來擅長的就是“興”式構思,一曲花兒也多由上下兩段組成,上段起興,下段言情,興是物質的現實,情是精神的超越。“一溜溜山來兩溜溜山三溜溜山,腳戶哥下了四川;一日裏牽來兩日裏牽三日裏牽,把好人牽成了病漢。”取譬則尋常物理,況義則幽獨玄機,一牽兩牽三牽,牽動的又何止一山兩山三山,從古以來,又有誰人不曾被一而再、再而三地牽過,人的心靈也由一片荒地被牽成了萬木蔥蘢的森林。你聽聽,“大燕麥出穗者索羅羅吊,穗穗裏鑽出個水了;小阿哥說話者水活活笑,心兒裏吃上個你了”;“馬步芳修下個樂家灣,撥走了心上的少年;哭下的眼淚調成個麵,給阿哥烙給個盤纏”;“城頭上打鑼者城根根響,教場裏點兵者哩,十股子眼淚們九股子淌,一股子連心者哩”。真是“美人當前,燦如朝陽,雖抱仙骨,亦由嚴妝”,天然之情以天然之語道來,以天然之音唱來,無形之情便成了可捉可摸之情,握之於手,懷之於心,冰清玉潔,感動肺腑。而情既出之天然,便如春水不容濯汙腳,鮮花不忍見俗人樣,其情便上達天庭,使神龍動容;下徹黃泉,令鬼蛇揪心。李漁在《窺詞管見》中說:“詞之最忌者有道學氣、有書本氣、有禪和子氣。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非對眼前寫景,即據心上說情。說得情出,寫得景明,即是好詞。情景都是現在事,舍現在不求,而求諸千裏之外、百世之上,是舍易求難,路頭先左,安得複有好詞?”

花兒足以當此論。

確實,在花兒的故鄉,在需要物質和精神聯手才能支撐起來的天地裏,物質隻能給生命提供最低水平的需要,精神便像一位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江湖遊俠,去如疾風,來如遊雲,往往在人們無望之時一聲霹靂,一道閃電,在陰霾的天空,擂響意氣風發的戰鼓。如果單以對物質的占有來說,已然身臨險境,生存之光晦暗不明:“東山的日頭背西山,三伏天,脊背上曬下的肉卷;一年裏三百六十三。實可憐,肚子裏沒飽過一天”;“皮肉剮幹剮骨頭,骨頭砸開了熬油;死了還不如一條狗,罷下了官家的稅收”;“討飯要饃上口外,口外比口裏更壞;在外頭沒個好穿戴,在家裏揭不開鍋蓋”。可是求生是人們的本能,越是生存艱難,越是要生存下去,生活的激情由生存的艱難中迸發出來。這一生存密碼貫穿著人類從古到今每個民族的曆史,而苦難的天地正是滋生藝術禾苗的肥田沃土。

藝術就是天國設在人間的精神難民營,人們就在這裏避難,喘息,幻想,也把心聲讓天國的使者帶向遙遠。與任何民歌一樣,花兒的主體部分也是情歌。也難怪,在物質充塞、物欲橫流的世界裏,情便充當了海綿中的水分,毋須費多少力氣,就會被擠出去。聊可自慰的是,這水分是會流動的,能尋找到安放自己的空地,而物質枯澀之地,為情的生存提供了博大的空間。如今,如果不是刻意為之,誰還能在都市聽到民歌的聲音?即便聽到,那歌聲再也不是天籟,不是人與上帝的交流,純粹是人與人的對話。如果允許極而言之,都市裏的人生活在他人和自己精心設計的程序裏,上班,下班,吃飯,睡覺,說話,即便是以表達自由心靈為標榜的藝術,也很難做到自由的表達。小說要有結構,詩要有節奏,音樂要合乎旋律,電影電視要方便拍攝,而這一切越來越多地被市場這隻看不見的手東琢西磨,當所有的個性的棱角都被磨平時,才獲得了傳播的權利。更不容商量的是,表現精神的藝術必須轉化為物質,做不到這一點,藝術的創造者便會被物質的巨石殛滅。

生活在高山大野的人們卻無需這樣,他們生活在傳說中,而傳說是可以自由發揮的。他們為自己歌唱,自己唱,自己聽,哪怕優美的歌聲換來的僅僅是饑餓,他們也要唱,他們本來唱的就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諸如幸福的生活,甜蜜的愛情。但是,一曲出口,飛揚開來,這些得不到的東西他們已然得到了,精神上的得到便是真的得到,在這所天國特設的難民營,他們的心靈獲得了最大的慰藉。“葡萄的葉子裏一灣灣水,風刮是水動彈哩;毛洞洞眼睛喲尕窩窩嘴,說話是心動彈哩”,“大雨倒給了整三天,毛毛雨毛給了兩天;哭下的眼淚擔子擔,尕驢子馱給了九天”,“青石崖上的鴛鴦樓,手攀住欄杆者點頭;尕妹是阿哥的護心油,千思萬想的難丟”。歌唱的人其心靈是多麼的豐富,情意是多麼的率真、濃厚,陶醉其中,足以讓人暫時忘卻生活的殘酷。

花兒是純精神的,花兒拒絕物質。在“藝術搭台,經濟唱戲”成為天下共識的時候,花兒仍獨守著自己清貧的純粹。在花兒流傳的地方,一年總有那麼幾天,人們願意拋開天大的事,一心一意屬於花兒。花兒從來不是孤獨的象征,相反,它是群體的狂歡。我們不妨循著花兒的旋律走進花兒的深處吧,炳靈寺,鬆鳴岩,攔家廟,瞿曇寺,老爺山,大廟山,羅家洞,崗溝寺,林家河灘,尕護林,東幹桃林,何家山,蓮花山,等等。這些天然的花兒會場,一律躲開喧囂,避居深山,以她本身的魅力,一年一度,讓潺潺溪流彙集成海洋。男男女女,隱身林中,歌飛天外,即興遣詞,隨緣度曲,真是一歌一世界,一曲一精神。男方唱道:“太子是個青石山,一道一道的塄坎;拾菜的尕妹妹像天仙,阿麼者小漫個少年?”女方附道:“手提著尕籠者摘蘑菇,手摘了一對的樹菇;頭來是沒見過人不熟,二來是抓不住心腹。”問得率性,答得爽快,姻緣未到,怨不得別人。

這是花兒會上用歌初識,模仿牧羊男和拾菜女的口吻對歌。如果唱出了意思,雙方的心兒便如蓓蕾初綻,漸漸地漫出紅豔來。於是,男方唱道:“十八個梅鹿們山尖上過,尕槍手跟的者後頭;阿哥是蜜蜂者尕妹是花,花叢裏,尕蜜蜂跟花者轉了。”女方應道:“上山的鹿羔們下山者來,下山者吃一回水來;心上的阿哥們跟前來,尕手裏抓住者唱來。”當都市裏的男女在決定感情歸屬時,還要讓愛情這隻空靈的鳥兒馱上諸如地位、財富等沉重的包袱時,西北漠野裏則有這麼一群人,用歌聲搭起了通往洞房的橋梁。

關於花兒有許多傳說,最動人的傳說莫過於瞿曇寺花兒會的來曆了。據說,清朝初年,瞿曇寺被一股悍匪包圍。翟曇寺是九曲黃河的一座大寺,殿宇輝煌,僧侶眾多,香火鼎盛。遠近香客聞名而來,一心禮佛,廣結善緣,江湖土匪也踵跡而至,他們看中的是金塑佛身,殿中財寶。信仰和貪欲在此狹路相逢。僧人和香客堅守寺院,浴血三晝夜,土匪仗著人多勢眾,武器精良,仍然狂攻不休,寺院漸漸支持不住,放棄大院,退守殿中。土匪將殿圍成鐵桶,斷絕水源,企圖迫使寺院屈服。寺主使出詐兵計,揚言說,四鄉八堡的援兵即將趕到。匪首看看依山傍河、僻居一隅的瞿曇寺,揚聲大笑。出家人不打誑語,佛徒的撒謊藝術,顯然還不敢妄稱高超。這時,奇跡出現了,香客中有一位善唱花兒的老農,他躍上屋脊,在土匪如飛蝗的亂箭中,目視高天,旁若無人地引吭高歌起來:“上去個高山者望平川,望平川,平川裏有一朵牡丹。阿哥的憨肉肉喲,摘不到手裏是枉然。”一聲既起,眾聲附和:“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難,摘去是難呀,摘不到手裏是枉然。阿哥的憨肉肉,摘不到手裏是枉然。”他們唱的是《河州大令》。花兒產生於高山之巔、大河之濱,其音域與大河同寬闊,其音色與天地同雄渾。在大敵包圍中,僧人和香客視敵若無物,此唱彼和,一對一答,這一唱就是兩天兩夜。他們唱的全是情歌,在生死交關的當兒,他們展舒胸懷,盡情地抒發著人生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