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隻是小吃,要吃大菜,那就是宴席了。
床子麵,在陝西關中地區叫餄餎麵,在隴東有時也這樣叫,叫得最多的卻是床子麵,取其形其意,簡樸明了。其實是一個東西,都是一種麵食,小麥麵粉、蕎麥麵粉、高粱麵粉、玉米麵粉,乃至紅薯麵粉,都可做的。
隴東慶陽的床子麵卻別是一番風味。最常見的是小麥麵粉床子麵。床子,為木製,形狀不好描述,一張床子,分為上下兩半,上半為陽,床頭削作六寸長、直徑約三五寸之圓柱形木楔,下半為陰,叫麵窩,口徑深淺剛可裝進木楔,底部為鐵箅,鑿圓眼數十孔,火柴棍粗細,上下床各有床柄一米長短。工作時,把麵團塞進麵窩,用自帶鐵鉤鏈住上下床頭,利用力臂原理,給上半床柄施壓,麵團受壓,麵條便從鐵箅中徐徐漏進鍋裏,煮熟,加以佐料,便是床子麵了。做床子麵的核心手藝,不在於壓麵,在於撬麵。平常做麵條,叫和麵,壓床子麵,卻叫撬麵,麵團必須醒得徹底,勁道足,才可壓出好麵來。要是打算下午吃床子麵,就得早上和麵,麵揉成團後,擱在盆裏,每過半小時,一小時,把手插進麵團中,上下攪拌,不是和,是攪拌,如同攪拌機工作原理。麵團經過半天的醒,反複攪拌,此時,柔韌似牛皮。壓麵開始了,這時,誰家男人身體是好是壞便顯示出來了。婆娘負責填裝麵團,燒火,撈麵,男人負責壓。農村男人都是要出苦力的,一般力氣都比較足,但,我還沒見過可以用雙臂之力壓出麵的,必須胸部爬在上半床柄上,再加雙臂,等於在用全身之力壓麵。即便這樣,壓不下去麵的男人多的是,這是很丟臉的。我在十六歲出門前,從沒壓下去過一次麵。
山區的農村男人,展示自己的舞台不多,而這地方的男人最大本事便是身體棒,力氣大,紅白喜事,對農家來說,是最大的事。村裏誰家過事,也是棒男人顯能的時候。隴東農村過事,是先吃席前床子麵,再正式上酒席,席罷,又吃床子麵,叫扯後席。農民苦重,飯量也大得驚人。像我這種沒出息的男人,在少年時,一頓幹掉二斤幹麵粉做成的麵食,一點問題沒有,而我仍是不能吃不能幹的典型。事主家事先在院子寬敞地帶壘起幾座大鍋台,怕天氣不好,架起帳篷,鐵鍋都是能煮一頭整牛的那種,一鍋可架三四張床子。客人來了,開席了,壯小夥雙手掄起床子,顯派地喊一聲:壓麵了!柴火洶洶,水霧蒸騰,隻見婦女舉刀斷下麵團,在手裏飛快搓搓,塞入麵窩,小夥子臀部提起,腰身拱圓了,持續加壓,麵團發出碎裂聲,從鐵箅中漏下鍋裏。開水滾滾,麵舞蓮花,煮熟了,一米長短的麵條從滾水鍋裏撈起來,軟軟閃閃,顫顫悠悠,扔進溫水盆裏,淨了,端上席麵。裝麵的,壓麵的,撈麵的,燒火的,端麵的,分工明確,忙而不亂,而管事的,在一旁仍大聲喝喊:手腳麻利點,簡直不出活嘛,要你們能弄個啥!這不是誰真的把活沒幹好,訓斥誰,而是要喊出紅火,喊出幹勁,喊出人氣。壓麵房活兒出得有多歡實,客人吃得便有多歡實,一碗一碗複一碗,都是可以當洗手盆用的大老碗。
哪怕是大冬天,壓過三五窩麵後,小夥子們早已熱汗滾滾,在管事的喝喊聲中,不由性氣勃發,嘩地甩掉上衣,紮緊褲帶,背上臂上筋肉暴脹,看到這場景,客人的食欲進一步被開發出來,事主家把臉掙足了。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娶媳婦,我去參加婚禮,那一天,來的客人比預算要超出許多,事主家著忙了,準備的東西不夠吃,當地叫:吃拉脫了。這是丟幾代人的大事。事主家忙臨時撬麵。麵沒醒到位,壓起來格外困難,一個小夥子用盡全身力氣仍壓不下來,隻見他跳上鍋台,坐在床柄上壓麵,客人邊吃邊看熱鬧,隻聽哢嚓一聲響,小腿粗的山榆木床柄斷為兩截,滿院的人同時一聲驚叫。無論擱給誰,重心全部在屁股上,而支撐物突然斷裂,人是一定會摔下去的。大家都以為小夥子非跌進滾水鍋裏無疑,奇跡卻出現了,他好像練就了鐵板凳這門絕世武功一般,借用腰部力量,硬生生直立起來,逃過一劫。做出這一記人不可能完成的動作,把所有的人震得目瞪口呆,成為人們口口相傳的經典奇聞。有愛說怪話的老漢喊道:這娃的腰勁,誰家女子敢跟了你?人們便哄笑。換一支新床子,他還要壓,人們勸他休息,他再三不肯,在這樣的大事上,沒完成任務,說到底都是不光彩的,管事的拿出權威,強把他從鍋台上趕了下來。
床子麵在吃法上是很講究的。有一個外地朋友,想吃家鄉的床子麵,我叫上幾個朋友作陪,帶他去一戶手藝絕頂高超的農家去吃。各種小菜,如鹹韭菜、醃白菜、蘿卜絲、涼拌豆芽等等,還有紅油辣子、鹽、醋等調料擺在麵前,他知道這都是佐菜佐料。端上來的卻是一碗白麵條,一碗紅油辣子鋪了一層的臊子湯,分開盛著,一人麵前兩份。我知道他不會吃,故意說,客人先吃。他先端起白麵條,用筷子挑起來,張口要吃,又覺得這樣吃肯定是寡淡無味,放下麵碗,又端起湯碗,試著喝了一口,辣得眼淚奔流。他反應很靈敏,知道我在捉弄他,便催我快吃。笑夠了,我把麵條撈起放進臊子湯碗裏,一碗油汪汪,紅撲撲,香噴噴的臊子麵就端在手裏了。他學會了,我一連吃了三碗,他跟著吃了三碗。他說他從來一頓沒吃過這麼多的飯。我相信,他是城裏長大的。他以為就算完了。白麵條不斷地上,臊子湯不斷地上,換湯換麵不換碗。我給自己碗裏又搛過一份白麵條,拌上佐菜佐料,先誇張地吃一口,饞饞他。他禁不住饞癆,摸了一把肚皮,確實吃不下了。我這才亮出底牌,說床子麵是由兩部分組成的,向來是濕三碗幹三碗,而最講究的是幹吃,你隻吃了濕的,沒吃幹的,你給人說你吃過床子麵,要鬧笑話的。他經不住誘惑,打算在白麵條碗裏挑出一半嚐嚐罷了,本來這是可以的,我騙他說,這樣吃,等於你給人家剩飯了,要不得的。他隻好把一碗都挑過來,模仿我的吃法,又幹掉了一碗。我騙他說,必須吃三碗才算數,他撫著膨脹的肚皮說,實在完不成任務了。我說你完不成任務,害得我隻好餓肚子了。他說你吃你的,我說客人不吃,哪有主人獨自吃的道理。他很過意不去。事實上我也吃到極限了。又上來幾碗白麵湯,我給他一碗,他說,會把胃撐壞的,我說,這恰好是養胃的,術語叫:灌縫子。他喝下去後,一臉驚喜,說胃裏馬上舒服了。我給他說:知道原湯化原食的道理麼。離別後,每次通話,他都要先臭罵我一頓,說我捉弄他,差點撐死他,又讚歎一番,說吃床子麵要是撐不圓肚皮,肯定不過癮,我說你小子總算沒白吃。他還想再找機會來吃床子麵,我說:存貨有限,恕不供應。
這是用純白麵做的。除此,比較流行的,還可用白麵和蕎麵搭配著做,或對半,或麥六蕎四、麥七蕎三,都可以的。比例倒過來也行,但麵條會生硬些,口感不佳。這種床子麵,略呈青色,撬麵手藝要絕頂高超,軟硬不當,或壓不出來,或煮在鍋裏,斷為碎節,不好看,也不好吃。隴東女人的麵食手藝實在是出神入化,擀麵手藝以後另說,單表壓麵。糧食充裕了,飯咋都是個好做的,缺糧時,誰家女人能幹或不能幹,巧婦偏做出了無米之炊,才是頂尖的巧婦。我們那一塊說的缺糧,是指缺小麥,雜糧大體是不缺的,雜糧隻是主糧的補充。小麥歉收了,考驗主婦們理家能力和做飯手藝的時刻到了。雜糧需要精做,做得精,花樣多,便好吃,粗糧粗做,吃飯便成了折磨。在不得不吃高粱時,主婦們用石磨加工高粱,先用最細的籮將頭道和二道麵篩出來。麵細且嫩,便於細做。主要用於,一蒸高粱麵卷,二擀高粱麵片,三纏高粱麵攪團,四壓高粱麵床子麵。用高粱麵壓床子麵,先得用開水將麵粉燙了,再反複揉使勁搓,直到把沒勁道的麵揉搓出勁道來。壓麵過程、吃法與麥麵床子麵相同。高粱床子麵適合幹拌著吃,一樣鹹菜,一樣青辣椒末,油潑辣子鹽醋是必不可少的佐料。高粱床子麵顏色是火紅的,辣椒油是猩紅的,幾樣小菜又顏色各別,拌在一起,先別急著吃,看幾眼,要饞死了,剩下最後一口氣時,再吃。火焰似的麵條,風風火火地吃,一頭大汗,滿麵紅光,慘淡的日子也紅火了。
20世紀70年代中期,有一年,夏糧顆粒無收,秋糧又顆粒無收,陳年餘糧早讓國家征走了,往常慶祝豐收的日子,各家差不多都沒細糧吃了,村裏人還從沒遇到過如此情形,一時傻眼了。開始吃國家返銷糧,八月到十月,吃美國玉米,每人一天一斤,十一月吃加拿大白小麥,每人每天八兩,後減為六兩、四兩,這點糧連填牙縫都不夠數,到十二月,最需要熱量時,有限的糧供也斷絕了,改供河南紅薯幹,每人每天六兩。村裏人都沒吃過紅薯,猛不丁成救命糧了,不知該咋吃。先倒進鍋裏煮,再添加幹菜、小米等雜糧,撈出來一嚐,賊難吃。大家的肚子都是精糧慣出來的,尤其小孩,餓得哇哇叫,也不肯張嘴。每個人都窩了一肚子的火。忽然有一家婆娘心血來潮,將紅薯幹擱在石磨上,像磨糧那樣磨出了麵粉,試擀麵條,居然成功了。我們在河川區,荒地多,家家都或多或少存有雜糧的,幾種糧雜拌著吃,勉強哄住肚皮。可憐的是大平原的人,人多地少,打的糧食早都全交給國家了,如今隻剩每天六兩(後降為四兩)紅薯幹,誰敢磨成麵吃,都是每頓煮一點紅薯幹,拌些許幹菜,把命吊住。又一個婆娘試著用紅薯麵粉壓麵,居然也成功了。壓出的麵條,黃亮亮的,蓬鬆鬆的,像泡軟的粉條,撈在筷子上,無風婀娜,跳躍活活。用佐菜佐料拌了,一縷甜絲絲的味道繞屋縈室,久久不絕。
聽聽呀,隴東山區那些灰頭土臉的婆姨們,經營起麵食來,真有幾手化腐朽為神奇氣死老天爺不償命的絕活哩。
徹底離開故土多年了,蘭州人是做牛肉麵的裏手,是不做床子麵的,也有許多隴東老鄉開的家鄉風味飯館,差不多我都吃遍了,手藝還過得去,但吃起來不方便。有一年,一位朋友要來蘭州出差,問我需要點啥,我開玩笑說,給我帶一張床子。我知道這設備很少有賣的,第二天,他果真帶來一張,可把我樂得不輕。原來,一家工廠在生產鐵製床子了,外觀像釘鞋機那樣,齒輪、鏈條,一手攪動手柄,不費啥勁,麵條就可壓下來。省地盤省力氣,適合城市家庭這種小鍋小灶用。有了設備,老婆雖是外地城裏長大的,跟我生活時間長了,床子麵還做得不錯,也愛吃。隔三差五,老鄉們聚到家裏來,解解饞。一位蘭州朋友偶爾發現我們這樣做麵吃,一嚐,好評如潮,風傳出去,問老婆要吃床子麵的人不絕如縷。想吃就做吧,咱還不至於缺糧,隻要我不反對,她是很喜歡給人做這種鄉間飯的。為啥要我同意,不是因為我吝嗇,是因為忙,沒時間陪客。還有一層,我是調製臊子湯的高手,老婆則差些。把土豆胡蘿卜切成丁,黃花菜木耳精肉切碎了,大蔥剁作細絲,在鍋裏爆炒上色,先旋水,再加水,燒開了,雞蛋花飛進去,撒入綠菜,拌以辣椒油。最後三道手續最是見功夫,火候,次序,手藝點滴不精,則綠菜不綠,辣椒油漂不上水麵,蛋花顏色不亮。做成後,綠分碧綠翠綠,黃分淡黃金黃,紅分猩紅桃紅,白分蔥白粉白,黑分深黑淺黑。不忙吃,您先過眼癮。這不是學來的,全靠悟性,第一次做飯我就是這水平。這一來麻煩了,老婆的朋友來了,我得給老婆長精神,客人往往可以吃到地道的床子麵,她壓好麵,陪客,我調湯,我的朋友來了,我陪客,老婆全包,他們往往吃到的不是高水平的床子麵。有時,特別好的朋友把我推進廚房令我親自動手,我也許還肯露一手的。手藝是不可隨便露的,我的理由是:不輕易出招是高手,純粹不出招才是絕頂高手。
我說這話的意思是,隴東地界大小城鎮裏公開營業的大小床子麵館,壓出來的床子麵,手藝都還是過得去的,可要吃到絕品、神品級別的床子麵,就得多走幾步路,鄉野深處,炊煙嫋嫋的土窯洞裏,神廚的她正在等著妙客的您呐。
這是一個至高的境界——做的至高境界,吃的至高境界——可遇而不可求。口福,是一種緣分。
洋芋燒著吃
諸位跟著我在隴東慶陽已看過不少了,吃過不少了,感覺如何?連日來,我們同戴日月,同沐風雨,同行同止,不瞞您說,在我的心目中,我們已不是導遊和遊客的關係了。說起來,這種關係也不錯,我敬業地導,諸位盡情地遊。但多少有些僵硬。我發覺,我們已是朋友了。慶陽民風淳厚,一日為友,便傾心而交。我願意請大家吃一回燒洋芋。有言在先,因為是朋友,我才肯這樣做的。話說白了,這種吃法不登大雅之堂,難免遭摩登者之不屑。我要聲明的是:特別的朋友,才肯請您特別地吃。
這是古樸地吃,這是浪漫地吃。
洋芋的吃法多種多樣,據說,廚師練刀功,開練的就是洋芋,要把洋芋切出二十六種形狀才算過關的。洋芋無論咋吃,哪怕是被崇洋媚外者所媚的炸薯條,說實話,不過如此。比起俺華夏人的吃法,真正一個活鼻子活眼睛的老外都要佩服。而俺華夏人吃洋芋的手段,也有高下之分。俺以一個洋芋客的身份推薦一種吃法:燒。
燒不同於烤,街邊立一隻破油桶,裏麵架上炭火,把洋芋擱在桶蓋上,那叫烤。洋芋晾在外邊,待烤熟了,味道也走得差不多了。燒是把洋芋直接埋在火裏,火與洋芋親密接觸,燒熟。燒洋芋也是有講究的,麥秸做燃料最好。麥秸火軟,火灰密度大。把麥秸點燃了,過火後,用腳踩滅,把洋芋埋入火灰,再別管,用不著給洋芋翻身,待聞著香味後,扒拉出來,那個香!有些人是窮講究,要把火灰彈彈,或者把皮剝掉再吃,真是白吃(不是白癡,是白吃)。火灰是頂幹淨的,把嘴染得有些黑,不夠雅觀,可那比口紅衛生多了,不染毒,還消毒呢。現代人要風度,不要溫度,要好看,不要好吃,講究多,損失了生活真趣。講究多,其實是毛病多。講究多的人,身體大概都不咋地,《紅樓夢》把這事寫盡了。裏麵最不講究的要數焦大,你看那身體,六七十歲的人了,罵起人來,字正腔圓,聲聞遠近,幾個年輕奴才也拿他不下。人都愛說提高生活質量,啥叫個生活質量知道不,就是師法自然,與生活打成一片。焦大年輕時隨主子出征,兵敗被困,主子喝水,他喝馬尿,也沒聽說他跑肚拉稀,也沒留下什麼後遺症。該咋著,就咋著,在什麼山上唱什麼歌,那山定比此山高,唯有此山最好,這就是生活,心安理得地唱,投入地唱,這就是生活質量。
剛從地裏挖出來的洋芋燒著好吃,在陰雨天,燒著更好吃,一手從地裏挖出來,一手埋進火灰中,燒出來的洋芋,說一句自私的話,給多少錢都不賣的,除非俺再吃一口就要脹死。燒洋芋,我是行家,除了這,誰說我是什麼什麼行家,我都要據理反駁的,而說我是燒洋芋的行家,我會毫無愧色地說:舍我其誰!還願意贈你一顆個兒稍大的燒洋芋吃的。少年時,每到秋季,生產隊總要派父親去看山。看山,是個輕鬆自由活兒,不出什麼力氣,白天沒啥可看的,可以睡覺幹私活兒,晚上卻是不能歇著的,得敲著鑼,滿山轉悠著,像電影中國民黨團丁那樣:哐——■——哐——■——鑼一聲,人一聲,從午夜時分喊到天明,一夜一夜,直到秋莊稼上場。這個季節多雨,無邊細雨瀟瀟下,有時,一下半個月。夜晚很冷,穿著羊毛擀製的氈襖,兩隻袖子硬邦邦地翹起來,像一個稻草人。氈襖是個好東西,隔雨,雨咋下,都下不透,隔潮,有多潮,都潮不著人,防寒,大雪天,外麵穿一件氈襖,也不見得有多冷。我在家時,鬧著要替父親看山,父親是個比我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我不願待在家裏睡覺,看山多好玩。我穿上比俺寬出許多的氈襖,一手持長矛,一手持爛鐵鑼,用長矛尖當棒槌,別人走幾步,敲一下,喊一聲,我喊得少,敲得多,連續敲,哐哐哐,滿山都是破鐵鑼的破碎聲。
山裏種著需要看護的莊稼,主要有玉米、洋芋、黃豆、向日葵,還有平川地裏的大棗、西瓜。西瓜是專人看守的,晝夜不離人,別的,都是兼管。玉米怕狗和獾。這個季節的狗是拴著的,可總有拴不住的狗,獾這家夥最討厭,若認住一棵或幾棵玉米吃,也就罷了——它又能吃多少呢——它是對人類懷有階級仇民族恨的,雙爪捂住鼻子,躍起滿身肥肉的身子,一棵一棵地撞倒,狂歡夠了,啃幾棵肥嫩的棒子,像小日本似的,沙揚娜拉了。玉米和洋芋大多是種在一起的,高低間種,省地。洋芋和玉米便一塊看了。洋芋怕人偷。玉米也怕人偷,但掰棒子時,響聲很大,夜深人靜,傳得很遠,容易暴露。挖洋芋則很簡單,土很鬆,不借助工具,幾把刨開幾窩,兜在懷裏,也像小日本似的,沙揚娜拉了。轉悠到半夜,餓了,困了,陰雨當頭,濕風撲麵,需要補充精神了。沒有回家找吃的這個理兒,路遠,麻煩,回去,也未必有什麼吃的。用不著舍近求遠,賊偷得,看賊的人吃不得?隨手挖幾顆洋芋,在麥秸垛上撕幾把麥秸,塞入自然形成的小土洞中,點燃了,過了火,把洋芋塞進去,不用管,照常巡山。洋芋熟了後,隔山頭是可以聞著香味的,不用著急,像富人那樣邁著八字步,款款地走回來,伸手在火灰中撈出一隻,嗬嗬,那個燙呀。不要嫌燙了,擱涼了,香也跑了。嘴皮子燙得有多疼,吃著就有多香。捏在這隻手裏,連忙咬一口,燙得不行,忙傳在那隻手裏,又咬一口,再傳到另一隻手裏,又咬。左手右手都是自己的手,上嘴皮下嘴皮都是自己的嘴皮,就這樣輪換著燙,不燙了,一顆也吃完了,再吃,再燙。
用麥秸火燒洋芋,其實不是燒,是捂。火力不猛,慢悠悠滲進去,慢悠悠熟了。熟得很透,很勻,不會這兒燒過了,那兒不夠火。皮兒是焦脆的,瓤兒是綿軟的,麥秸是帶著麥香的,加進洋芋中,那種香是噴香,一搭口,要被香得嗆幾口氣的。今晚燒洋芋,明晚必定燒玉米棒子,輪換著吃,營養。燒洋芋和棒子時,得多燒一些,比如你隻能吃兩顆,燒十顆八顆算是合適。燒熟了,兩手正倒換著吸溜吸溜吃,看瓜的、看別的事務的人突然就冒出來了。懷裏都是抱著他們看管的東西的,他們不說吃洋芋或棒子,隻嘿嘿笑,然後說:這娃,吃瓜。我也黑著嘴嘿嘿笑,說這麼冷的天吃西瓜?他們仍嘿嘿笑,我說,那就吃吧。而這時,隊長也來了,他來了,先來這麼一句:你碎東西燒洋芋?我便黑著嘴朝他嘿嘿笑,他也嘿嘿笑。我說,黑天半夜的,隊長還不睡覺?他說:我看你碎東西在幹啥?他是行家,一伸手,就能從火灰中掏出一個最大個的。孔融三歲,能讓梨,我十歲,就知道把大洋芋讓給領導吃哩。誰比誰傻多少呀。
嗬嗬,請別誤會我在說陳穀子爛糜子的城南舊事。不是的。當下這個小小的願望便在眼前了哈。我經常去鄉村,還燒洋芋吃的,但大多在白天、晴天,味不足,聊勝於無罷。偶或聚得三五好友,夜間野餐燒洋芋,繁星點點,狗吠聲聲,野山寂寂,芋香飄飄,今夕何夕呀。走在時代最前麵的人,吃的,穿的,住的,玩的,講究的是返璞歸真。我這人老是跟不上潮流,啥時代了,還燒洋芋吃?可有時候舉頭一看,所謂潮流竟是循環往複的,跟不上潮流,恰好走在潮流的前頭。在野地裏燒洋芋吃,摩登無比。
再說一遍:口福是一種緣分。有緣的人,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