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骨畫心
仙路·十裏桃花
作者:羽仟仟
【序、一日記憶】
她自夢中驚醒,長睫撲閃如沾花而過的蝶。隻一瞬,看清身處的境地。暖玉床上,織錦堆砌若雲霞。一旁的仙鶴爐中並未燃香,卻有煙霧繚繞,沁人心脾的氣息,是仙氣。
這裏是仙境?她一怔,而後微微眯起了眼。
無縫天衣中露出一截雪腕,有人握住她伸出床幃的手,毫無溫度的一雙手,將她的手包在掌中。
“卓玉,你醒了。”他的聲音飄逸而悠遠,如仙琴上撥出的弦音。
然而,弦音未落,一把鋥亮的匕首就抵上他的脖頸。
卓玉未被他捧在手裏的那隻手,正牢牢握住這枚匕首。她握得太過用力,以至於手顫抖起來,輕輕一蹭,一道血線自他頸上滲出。
他好似未覺疼痛,眉間栩栩如生的蓮花一動,竟是笑了起來。他不該這麼笑。活了千萬年的仙,不該有這樣的笑。風流倜儻,春風和煦,不適於此刻的針鋒相對,千鈞一發。
終於,還是她崩潰地叫了出來:“和朔!”憤懣而悲苦。
匕首掃過他的鬢角,落下幾縷銀發,他將手心的那隻手捧起,放在唇邊輕吻一下:“卓玉,收拾好了,我帶你去看昆侖雲海。我說過,要帶你看遍天下美景。”
她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手中的匕首緩緩滑落。
六界中的異類,怎能誅殺九天上的神仙?
我見他脖頸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不由得垂眸輕笑道:“仙君,恭喜您今日摸到了她的手。”
我不曉得是第多少次發出這樣的感慨,也不曉得是第多少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日複一日,卓玉自同樣的夢中驚醒,發現她的仇人坐在她的床邊。然後,她用同一把匕首刺向他,每次,都以失敗告終。
卓玉,她的記憶永遠停留在那一天。那天的記憶,讓她一次次做出誅殺和朔仙君的舉動。
【一】
昆侖山,凡間與仙界交界處,靈氣逼人。和朔仙君自九天上下來,占了座山頭,建了座仙府。仙府中有處結界,極其隱秘,和朔仙君在其中造了個府中府,金屋藏嬌。
凡人做這類香豔事,大可寫成個熱賣的話本,可落到這仙界仙君頭上,自是蹊蹺。更蹊蹺的還當屬這所藏之嬌的身份,非仙非妖非魔更非凡人。我進這仙府的第一天,接受照料卓玉的任務時,就見她將匕首架在和朔仙君頸上。
本著少言的態度,第二日,我依舊侍奉在卓玉床榻旁,看和朔仙君白皙的脖頸上又掛了彩。
“想說什麼?”和朔問我。殷紅的血若紅豆,吻在他的頸上,他卻習以為常,好似隻是戴了串飾物。
本想歎一句您真是受虐成狂,終於還是攢下些口德:“神仙修為高了,果然可以不為疼痛所惑。”
“隻會為心痛所困。”他道,眉間蓮花灼而豔。
“神仙是沒有心的。”我道。
“並非無心,隻是為形勢做迫,無法訴說真心,”他看向我,目光深遠,“若是你所愛之人對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過錯,你可願再給他一次機會?”
我的手揣在寬大的袖中,不由得捏緊手心中的那枚木雕。他向我傾訴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夜涼並無所愛之人,”我沉聲道,“可若那人是真的愛我,又何苦犯下那些過錯?誰不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難收的道理。”
他垂下眉睫,久不言語,我卻在心中冷笑。有心?和朔仙君可是真的有心?
他守了一個睜眼就想殺他的女子幾百年,忍受她隻有一日記憶的缺陷,都是因為愧疚,怕被那些複仇的亡靈撕裂他的心魂。
天地之大,難免有些遊離於六界之外的族群,譬如偃師一族,非人非仙,亙古有之,避世而居,與世無爭。其族人壽命與仙無異,尤善造物,能做極其精細的工藝,巧奪天工。
可仙界卻也容不下偃師的存在,因為他們除了造機械,還能造人。一副木頭與皮革造的傀儡,經由偃師的法術改造,即可獲得靈魂,成為血肉之軀。
自上古神族寂滅以來,仙界再沒有這般本事,他們稱偃師的存在會破壞六界平衡,實則是擔心偃師通神,奪取仙界如今的地位。
那是一場不太光榮的戰役,和朔仙君潛入偃師內部,偷走偃師傳世寶物,而後,帶著十萬天兵屠戮偃師全族。
雙手沾滿血腥,卻還能做出這般深情款款的模樣,實在可笑!
和朔走後,卓玉如同往常一樣,頹然坐在床榻上,兩眼失神。
我彎下腰,撿起那把銀匕首。匕首柄上雕著隻虎頭,口張開含住利刃,被我撿起時,虎眼溜溜轉了轉,竟有聲虎嘯從匕首中傳出。巧奪天工,出自偃師之手。
【二】
我見慣了卓玉每日醒來都要與和朔仙君纏鬥一番的情形,像是看戲一般。
忽有一天,他漫不經心問我:“夜涼,你可會雕刻?”
我頓時警覺起來。他瞧見我的模樣,解釋道:“我聽其他仙子說你會雕刻。”
一刹那,我疑心他懷疑到我的身份。
“這是仙君招我入府的理由?”我很快調整好情緒,“仙君若是對雕刻感興趣,以您的才學,大可自學成才。”
他也不惱,隻淡淡說了一句,好。
而我果然見他自學起了雕刻,似乎並未對我的身份產生懷疑。隻是他雕刻的時候從不讓我守著,顯得十分神秘。
昆侖山上奇珍不少,拿到人間,樣樣價值千金,對於神仙們來說,則是修煉必須的材料。我剛修成仙不久,免不了打這些奇珍的主意,不想高估了自己的修為,走到離仙府甚遠的地方,遇上了凶獸窮奇。
昆侖靈氣逼人,窮奇也算見多識廣,不會對一個仙力微薄的小仙有多大胃口。當它咬上我的腿以後,竟然鬆了口,爬到一旁吐了起來。
魂魄不全的生靈的味道,對這挑食的窮奇來說一定難以忍受。我也僥幸得以逃脫,用斷了幾根粗枝手杖,跌跌撞撞回了仙府。
大凡神仙都是有幾分潔癖的,我的血把和朔的白袍染得好不鮮豔,駭得他眉間的紅蓮都幾乎失了顏色……
我不知好歹地暈了過去,醒來,發現和朔坐在我屋內的案幾旁,背對著我,扶額休憩。腿上的傷口已被仙術愈合,隻剩幾分隱痛,窮奇是上古凶獸,想來他為我治傷耗費不少仙力,這番才生出倦意。
算了算時辰,快到卓玉醒來的時候了,我忽而又閉上眼,躺在那裏裝出一副昏迷的模樣。
他在那時辰準確地醒來,伸手試探我的額角,不動聲色離去。
當我再見到他,隱約嗅見他身上有窮奇的氣味,衣角上還沾著淡淡的血跡。
“卓玉呀,你不覺得難過嗎?”我坐在卓玉床榻前,問她是否難過,自己也難過起來。
和朔去斬殺窮奇,並沒有到這裏看她,而她醒來後走不出結界,迷茫不知所措。
“你日複一日醒來,他卻不能一直守著你。守著你,隻是讓他自己更安心。可現在,他也漸漸堅持不住了,會厭倦,會放棄。”
卓玉看著我,迷茫不解,她始終隻有一日記憶。我忽然笑了,撫上她的長發,念了句咒語,她眼神渙散,失去意識。我遠比她堅強,她因那殘存的思戀下不了手,而我,卻是心狠手辣。
我自袖中取出隨身攜帶的木雕,凝視著那木雕女子的臉,自言自語:“很快,就能報仇了,我要讓他受盡折磨。”木雕的線條圓潤生動。
太像了,見過卓玉的人,定能一眼認出這尊木雕雕的就是她。
而我,永遠忘不了和朔將這尊親手雕刻的小像交與我時的模樣。他將它放在我的手心,寬大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吐出的氣息如春日般醉人。他說:“卓玉,這就是我所愛的人的模樣。”
那時,太過久遠,久到我的名字還叫做卓玉。
【三】
那是百年前,我還是偃師族中的祭司,掌管著偃師最大的秘密,造人的神技。
初見和朔的時候,我正在專心雕刻象牙上的精巧花紋,似乎習慣了日複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神殿內有螢石雕刻的燈,發出冰冷而明亮的光。燈下,不知何時多了個人影。
“你是偃師最優秀的工匠?”他翻過幾座高牆,躲過傀儡侍衛,從極高的窗戶上爬起來,鬼鬼祟祟。
我未抬頭卻已蹙眉,斷定他是個外鄉客。闖入偃師領地的外鄉人,隻有最悲慘的下場,他不會不知道。
“聽說,你們偃師一族會造人,”他頓了頓,說出我最不願聽到的話,“能讓已死之人再造出世。”
“你說的是傀儡?”我猛地抬頭,正對上他的目光。他有一雙線條極美的眼,我不由得動了動手中的刻刀,想要記下這線條的模樣,卻發現他的鼻與唇與耳郭,以及輕綰的黑發,都是極美的線條,讓我的目光應接不暇。
終於,我還是挑起眉,做出一副驅趕他的姿態:“走吧,除非你想死在這裏,看我能不能在你死後將你再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