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骨畫心(2 / 3)

他也不在意,隻是笑笑,向我告辭。

我隨手撿起一塊木料,飛快活動著雙手,將他的模樣刻出來,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忽然有些後悔,後悔三言兩語將他打發走,沒來得及將他看清。

誰知,第二日,他又出現在我麵前,拿著昨日被我雕廢了的木料,笑得神采飛揚:“你雕的可是我?莫不是看上我了?”

我終日鑽研技藝,履行職責,鮮少與人交流,被他這話震得結巴了:“我會雕刻矯健的獸,會雕刻美麗的羽毛,都不過是自然萬物……於你,也是同樣的道理。”

“你是說我矯健又美?”他大笑起來,將那木雕揣入袖中,“回答我昨天的問題,否則明天偃師一族都會知道他們的族人癡於雕刻一個矯健而美麗的男人。”

我又羞又惱,威脅他道:“他們在嘲笑我之前一定會先將你抓起來。”

“抓起來一起雕刻我的模樣?”他看穿我隻會創造,不會毀滅,絕不會危及他的性命。

我在心裏默默許下此生的第二個願望,要滅了他的威風,讓他雕刻我的木雕,雕上成千上萬個。而我的第一個願望,在很久前就已成型——我要造出溫暖的光。

偃師一族世代居於地下,憑借高超的技藝建造城池,模擬風雨雷電,造出四時變化,采黃泉中冰冷的螢石照明。螢石的光雖能令鳥獸與植被生長,照亮長夜,卻是冰冷的。

我未曾見過外麵的世界,隻在典籍上見過一二,偶爾有誤入此間的外族人,帶來關於外界的種種傳聞,深深吸引著我。因此,我不太排斥和朔的每日拜訪。他聰明地察覺到我的興趣所在,時不時講些外界的趣事給我聽。

“想不想離開這裏?”他誘惑我。

“祖訓中說,祭司不能離開神殿。”

上古神族早已寂滅,偃師的技藝幾乎能通神,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怎能為六界所容?可那時的我不懂這樣的道理,被他的話語和模樣欺騙了。

他說:“那你留在這裏,偃師一族就能活得更好?你該用你的技藝造福族人。離開這裏,去看看外麵的世界,隻有見過真正的太陽,你才能造出溫暖的光。”

“你騙我,你隻是想騙我為你做事,再造已死之人。”我想到了許多,想到什麼人值得他冒著危險到此處尋求我的幫助。是他的親人,還是心愛之人?

“你有多愛她?”我問出這句話,裝作漫不經心。

他沒有回答我,語氣十分欠揍:“你猜?”

【四】

曾經,我鬥不過和朔,並非我不及如今伶牙俐齒,隻是那時的我太過天真。讓他接近我,與他形成某種難以言明的親密。

曾經的我習慣了寂寞,而他的出現,使我再不願回到寂寞中。空曠的神殿中,我再不是孤單一人,他會坐在那裏幾個時辰,由著我揮舞手中的刻刀,將他的姿態雕刻。他會幫我做一些煩瑣的活計,由著我將木屑或漆料弄到他柔順的發上。

每當這時,我總會得意,得意他想複活的人已逝,而我仍能占據他的時間。得意過後,往往失落,想他陪著我做著一切,還是為了逝者。

直到某一天,他將那枚木雕放在我的手心,對我說了那句話。

“卓玉,這就是我所愛的人的模樣。”我見那木雕是我自己的模樣,竟然哭了。他雕得真像,讓我相信飽含著愛意,才能雕得這般動人。

他任由我將涕淚抹到他的胸前,緊緊擁住我:“世上哪有複生的法術,我根本沒有想要複生的人。你真傻,竟相信我是因為這樣的理由找上你。”

“那你為什麼會到這裏?”我不解。

“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世上的事哪有那麼多理由,為什麼會遇見,為什麼會心動。

我被他徹底蠱惑,施法騙過了守衛的傀儡,隨他到凡間,到了能看見陽光的地方。沐浴在陽光下,我將臉頰埋在他的黑發間,嗅著陽光的氣息,忘乎所以。

上天注定要懲罰我偷來的美夢,從我陷入夢境的那天開始。

那是一個寒冷的清晨,我醒來看不到他的身影,赤足跑出去找他,才發現自己已被囚禁。囚禁我的人們有著高超的法術,是仙人。我還未想清楚仙人為何要囚禁我,就見一群行跡狼狽的人出現在我的麵前,與仙人對抗。

一聲虎嘯和匕首的精巧提醒著我,那群人來自偃師一族,是我的族人。

我不知所措,這才知道自己成了叛徒。

和朔根本就不是什麼凡人,凡人怎能輕易出入偃師的神殿。他是仙界的仙君,將我囚困在此,潛入偃師內部竊取神技之卷後,帶領天兵將偃師一族屠戮殆盡。

“快回去,至少,你該履行最後的職責,對得起偃師一族。”奄奄一息的族人將匕首遞給我,他們雖恨我,卻拚死保護了我。

我跑回神殿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族人們離我而去,精細的機械被火焰焚燒成灰燼。仙界帶著戰果離去,我隻來得及遠遠看了他一眼。

我曾熟悉的黑發變作瑰麗的銀發,他眉間紅蓮似火,正是那九天上無情的仙人該有的模樣。他遠遠望見我,眼裏閃過名為愧疚的情緒。

原來,仙人不是沒有七情六欲,隻是薄情寡性,不曾用過真心。

我要用怎樣的無情,才能與他匹敵,才能償還他所做的這一切?

悲慟過後,我想到了曾偷學過的神技之卷。

我造了一個同我的外貌一模一樣的傀儡,取出自己的一魂一魄附在傀儡上,用偃師的神技使傀儡上生出血肉,變成另一個“卓玉”。

因為隻有一魂一魄,傀儡“卓玉”的記憶隻到和朔背叛我那日。當仙界消滅偃師餘孽的時候,“卓玉”代替我被捉拿。我逃過一劫,徹底改換形貌,憑借偃師所擁有的漫長壽命修仙,修了百年,終於成了個地仙,本以為還要再費許多力氣才能複仇,不想陰錯陽差進了和朔仙府。

謝天謝地,我忽然慶幸“卓玉”隻有一日記憶,能無休止地折磨他。

【五】

可“卓玉”對和朔的折磨,正漸漸失去效力。

他時常問我:“你說我怎樣做卓玉才會原諒我?”

我無數次告訴他木已成舟、覆水難收,時間久了,漸漸不耐煩起來:“若是真的這般苦惱,何不讓她離開你的視線,眼不見為淨。”

“可我寧願她恨著我,也不願再讓她離開。當年,我曾陰錯陽差地失去她,費盡心思尋回了她,再不會做出錯誤的決定。”

他對我傾訴的時候越來越多。我知道,一個人將心事向他人傾訴之時,就是要放棄這些事了。

“卓玉”隻有一日記憶,可我卻記得所有的事。他要放手了嗎?我見識過他當年的絕情,也該預料到他這樣的作為,可終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我自問為何會不甘心,是為當年的自己哀悼,還是我如今對他仍抱有希望。

希望他做什麼?無論他做什麼也不能彌補當年的過錯。他有他所效忠的仙界,我也有我割舍不開的故土,哪怕那是地下的黑暗之國,也曾孕育過我無限的希望。

我已謀劃好了複仇的步驟,是他逼著我一步步下定決心。直到那日,他將一個木雕交給我。漫不經心地指著,用一副平淡的語氣告訴我:“我練習所做,贈與你。”

雕的是個女子,我心一動,想起他贈我那件木雕時的往事。

他雕的是否還是“卓玉”?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誤的希望,希望他雕的是“卓玉”,告訴我他沒有放下那些記憶,哪怕它們並不美好。

可終究,我失望了。我看清楚那木雕女子的眉眼,是我如今的模樣,夜涼。

“仙君雕的是我?”我冷笑起來,“在夜涼的家鄉,男子贈與女子雕像是示好。”

“你的家鄉在哪裏?”他的語氣莫名激動。

“一個微不足道的地方,已經被我的仇人毀了。”

沉寂半晌,我才聽他歎息一般說出一句話:“你可願給我一次機會?”

給他什麼機會,接受他向我的示好?我忽然覺得有些荒謬,他不知道我才是真正的卓玉,竟是我的出現奪走了他對“卓玉”的最後的憐憫。而我,對他最後的希望也已破滅,大概是真的心如死灰了。

絕望有憤怒,我站在風雪中,將木雕扔下昆侖。

【六】

大凡每一位樣貌法力俱佳的仙君背後,總有這樣一群追求者。她們驅之不盡,趕之不絕,更不能撕破臉責罵,著實苦了我。

大凡每一位仙君的追求者中,總有一位身世高貴而高傲的女仙。她們多是某位帝君的親戚,生得貌美,有個動聽的名字,腦子卻不怎麼夠用,有時還會生出幾分壞心腸做些破壞仙君姻緣的事,阻撓其與心上人修成正果。

真巧,和朔仙君這裏就有一位。

天帝家的碧瑤仙子心情不佳。接連數月,她造訪此處不下十次,卻因和朔閉關,連他一麵也未曾見著。我見她將茶碗朝袖口一攏,施了個障眼法,將茶杯中的茶梗變成條小蟲。而後,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將那茶杯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