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終究是你的殺父仇人……我從不奢望你會原諒我。荷映,你會拿回屬於你的一切,修華無能,論武不能遏製藩王割據,論智未足以統領群臣,定侯能走到這一步我竟全然不知,可我已盡力了……荷映,你和我不同……荷映,我隻求你善待煜洲生民……
“修華?修華!”覺察他氣息漸弱,她不禁顫抖起來。
不、不要!
“別害怕,荷映,外頭那些人傷不了你。那個女人……她答應過我……她……”
“修華!”
隻覺得所握的手乍然脫力,她一怔,但見修華合目,不禁發出了淒厲的呼號。
淚水奪眶而出。
她本以為,自己的眼淚早就流幹了。
就像她本以為她想要的是他跪地求饒,是他俯首稱臣。
不、不是的!
不是的!
她——
“嘖嘖,人都死了,還哭得這麼傷心做什麼?”
就在這時——
熟悉的聲音自暗處傳來。
(六)
她看著憑空出現的少女,驚恐地抱緊了懷中修華的遺體。
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是死了嗎?
難道是厲鬼索命?
“別那麼看著我,你以為你真能殺得了我?”少女巧笑倩兮。
那是鳳婠。
應該已經被她勒死的鳳婠。
“他就比你聰明得多了。”卻見鳳婠指了指她懷裏的修華,“那天晚上他看到我突然出現,便知我乃有所求而來,問我所為何事。”
“你、你所為何事?”此刻她腦海中一片混亂,隻能順著話說下去。
“我是來提醒你一件事,”鳳婠忽然掠到她身前,鼻尖幾乎碰上她的,“你的聲音,可覺得與之前有何不同?”
“啊?”她詫異地應聲,這才發現果真聲音比之前更清亮了些。正在疑惑,卻見眼前的麵孔忽然換成了另一張臉。
不是鳳婠變了樣貌,而是她拿了一麵銅鑒放在她麵前。
鏡子裏的臉,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過了片刻她才想起這是她自己的臉,如果沒有被火燒灼,她長大成人,就該是這個樣子。
與母妃有幾分相似……
“之前珞欣每日都讓宮人給你下毒,此毒本是你母親製來毀聲,大亂時流傳出去……也就是修華曾經見過中毒後的症狀,才能及時覺察你聲音有異。可惜此毒凡世無解,所以他就和我換了這顆藥,不僅能使你妙音複原,更能讓你容顏重現。當然代價也不小……”鳳婠從鏡子後麵探出頭來,嫣然一笑——
“我要了他的命。”
“你!”
她瞬間感到了暴怒,卻又不知該如何發作。
甚至她還很迷惑。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若是真的,為何如此匪夷所思?若不是真的,卻又為何如此真實?
鏡中容顏真切無比,耳畔低語言之鑿鑿。
還有懷中冰冷的身軀……
是耶,非耶?
“你殺了他?”她木然地看向鳳婠,想了片刻,才說,“你也不得好死。”
少女咯咯嬌笑了起來:“承卿貴言,可惜鳳婠早已身在地獄。”
隨後少女斂起笑容:“其實我告訴你這些,也不過是想為自己加些籌碼,因為我要用他的命,與你做一筆交易。”
交易?
她眨了眨眼。
“我可以讓他複生,救你們脫險。”鳳婠俯視著她,“但是,我要你的聲音。”
說話間,少女纖細冰涼的手指搭在了她的喉間。
恐懼,油然而生。
她的聲音?
如果交出去——
統禦麒麟甲兵便再無可能。
“別害怕,我做交易從來講究心甘情願……”
鳳婠俯身湊到她耳邊,輕輕細細的語氣卻帶著不容反駁的威嚴——
“我知道那對你意味著什麼,你可以想一想,一洲之疆域,生民之福祉,與這個男人相比,其價幾何?”
少女說得多麼輕巧。
而她默然無語。
看著懷裏蒼白的容顏,她想著片刻前他還在說的話。
他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他怎麼能那麼說?那樣不就是說他也在受苦嗎?那怎麼可能?
一直以來,受苦都隻有她不是嗎?
太可惡了。
更可惡的是他現在死了。
他死了她要向誰質問?
他不能死。
可是——
不、不能救他。
救了他,她再也不可能成為煜洲之主。
是他說的,是他將江山又交在了她手裏。
是他說,要她成為一個聖君。
不能救他……
“決定了沒?”
許久之後,鳳婠似乎失去了耐性。
她抬起頭——
眼前所見,是九年前在城牆上,居高臨下看到的情景。
橫刀策馬,立於萬軍之前的修華……
“我——”她終於啟口說了第一個字。
決心,已下。
煜洲修齊九年深秋,定侯舉“清君側”大旗入槐城,奪永麟宮,廢王修華與音妃自沉玉鑒湖中,定侯登位,改元定寧。
這一年的冬天,煜洲與鳴玥洲交界處的山村裏來了一對年輕夫妻,兩人在村子邊緣尋了一處廢棄的茅屋,一番修整之後就住了進去。
村民們對於陌生的外鄉人起初有些戒心,但幾日過後,終於有人鼓起勇氣帶了些山貨前去拜訪。
但見這對夫妻男的瀟灑沉穩,女的柔美婉約,都是知書達理,宛如故事裏的神仙眷屬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那妻子言而無聲,是個啞者。
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世事本就從無完滿……
山崖上,鳳婠居高臨下地看著有人終於歸於平淡,從此或能執子之手,偕老一生,不禁輕輕一笑。
隨即她斂起笑容,向山下走去。
懷中所抱,是終於得到神鳥血脈的妙音,大器已成的魔琴。
“隗英,答應我一件事。”
她似在自言自語,卻很清楚即便隱藏了身形,妖鬼此刻也必定緊隨自己左右。
“讓我一個人去……”
(七)
鳴玥洲。
霧嶺本是妖鬼精魅橫行之地,而最幽深的懷冥穀非但人跡不至,甚至鳥獸都已絕蹤。風不行,葉不動——
隻有暗處非人之物在行走,交談。
然而今夜有人踏著霧氣,款款入穀。
那是一個紅衣烏發的少女,她抱著一把胡琴,向穀地中央走去。
那裏矗立著一塊巨石。
少女走到巨石前,席地而坐,輕輕撫過懷中的胡琴。
暗處的妖鬼精魅們發出了喘息聲,或許誰認出了這把琴——晶瑩剔透的琴身,金紅兩色的琴弦,還有琴弓上雪色的發絲是半妖生生斬斷的癡情所化。
獨邪,獨邪。
不同的聲音在呢喃著這個名字。
魔琴獨邪。
終於,少女運起了琴弓。
刹那間,所有的細語都消失了。
隻剩下琴弓擦過細弦時發出的樂音,一個長長的,千回百轉的揉弦,如低吟,如曼唱,似悲歡,若離合,仿佛帶著世間所有的喜悅而歌,又好像負著一切的傷心而泣。
這是用盡凡人、妖鬼、精魅之語都難以言說的琴聲。
風起,瞬間吹散穀內終年縈繞的霧氣。
天空顯露。
風雲會聚。
隨著琴聲婉轉,雲氣在山穀上空形成了巨大的旋渦,朔風漸強,妖鬼精魅們的氣息開始變淡,終至消失。
它們都走了。
隻有少女還在一手撫弦,一手運弓,細韌的琴弦割破了她的指尖,卻不見有血流出。
“轟隆——”忽然從雲渦的中心降下一道霹靂,正中巨石的頂端。
仿佛山崩地裂般的震動。
少女躍起避開了滾落的岩石,卻仍被爆裂的氣浪襲倒在地。
獨邪琴滾落一旁。
許久,劇震方止。
“無知凡女!”
就在少女意圖起身時,半空傳來了一聲暴喝。
雲氣之上,有人白袍玉冠,仙姿傲然。
“竟敢以魔魅之音擾我清修,爾等何人?報上名來!”狂怒的仙人厲聲質問著,仿佛是彰顯仙家無邊的法力一般,他的聲音震徹霧嶺。
爾等何人。
仰望著雲氣上熟悉的身影,鳳婠一時間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叫鳳婠。”她說,卻看不到對方的表情有絲毫變化。
下一刻,仙人拂袖——
獨邪琴到了他的手中。
“此等汙穢之物,當速毀之……”仙人用厭棄的目光注視著魔琴,卻又皺眉,隨後將其收入袖中,轉而又看向她。
依然是,厭棄的目光。
“至於你,鳳婠?”仙人的露出了一絲笑意。
寒若冰霜。
“很好,蕭然從不殺無名之輩!”
隻見他一手高舉,旋即劈下——
“轟!”
電光直下的同時,鳳婠隻覺己身一輕。
再看時,已然不知身在何處。
顯然是又一處荒山野嶺,隻是四周枯草砂岩,絕非草木茂盛的霧嶺。
而抱著她的,是黑身白發的妖鬼。
“隗英——”
她喊了一聲,妖鬼放下了她。
“為何救我?”她問。
妖鬼不語。
“我問你為何救我!”下一刻她尖叫了起來,“就讓他殺了我好了!他都不認得我了!他居然連我都不認得了!”
她想起仙人漠然的臉。
“你我之契尚未完成,我不能讓你死。”終於,妖鬼發出了低沉的聲音。
她愣了一下。
“哈!”
輕笑過後,她深深吸了口氣,又如往常一般——
眉眼彎彎。
“其實我騙你的。”
她笑著,迎上妖鬼的目光。
“製作獨邪琴,真正所需之物其實是五件,剔透骨,縛龍筋,煩惱絲,繞梁聲……”
頓了片刻,她似乎在下定決心。
“靈犀心。”
妖鬼的身軀動了動。
她大笑起來,猛地按住了胸口:“其實在我去封隗山找你之前,我就已經挖出靈犀心丟入洗形池,我根本就沒有靈犀心給你……我騙你的。”
她向著妖鬼大喊——
“隗英,我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