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曲畢,歲寒撿了身邊石子兒,擲向院牆道:“太傅這偷聽,倒聽得光明正大。”
兩府的後院僅隔了一叢矮牆,慕栩然站得近了,都能露出他束發的方巾來。
也不知,站了多久,聽了多少。
想到這兒,歲寒心跳難免亂了幾分。
院外的人笑了笑,低聲道:“歲寒,明日舍妹生辰,府上會開場家宴。你,能來嗎?”
“……”
對麵的院子沒了聲響,慕栩然一時惶惶,不知對麵的人還在不在,隻得一句一句地輕喚道:“歲寒,歲寒——”
突地一陣窸窣聲,慕栩然麵前的院牆上便冒出了歲寒兩隻彎彎的眼睛,把他嚇了一跳。
那女子卻悠哉地抱住牆頭,不在意地把整個頭都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揚起嘴角道:“喊什麼?把我的名字當符咒念呢。既是太傅相邀,不如歲寒現在就這麼翻牆過去?”
他也笑了:“都可,隻要你肯來,我便候著。”
他說著便當真退開兩步,張開手臂,做出要接住歲寒的模樣。
歲寒望著他嘴角的盈盈笑意,那些將軍的再三叮囑和她不願多想的心機城府,陷阱全套,在這一刻全都形同虛設,她隻願能夠就這麼不管不顧地奔向一個人,哪怕一生隻這一次,一次隻這刹那。
她微微揚眉,從牆院上對著他跳了下去。
斜斜穿過柳梢的月光,被她的衣角帶起,瑣碎的灑了滿地。
他穩穩地接住她,溫暖的體溫傳遞的刹那,細密的情愫像藤蔓,在流光月影下肆意生長,糾纏住兩枚通透的心事。
誰眸中的灩灩光華灼傷了誰,誰涼風中的孑孑身影又驚豔了誰。
月華不解語,休與涼風知。
第五章 待君歸
次日。
歲寒原本穿著平日慣常的胡裝便要出門了,卻在廂房前,被府中眾人生生攔了回去。
眾人恨鐵不成鋼地將歲寒上下打量了一番,歎氣道:“歲寒,你穿著這麼一身,是要去落鳴山上打狼呢?”
歲寒答得很鎮定:“不是。是去太傅府上赴宴。”
眾人瞪她,把一包衣裙連同她都塞回屋子:“去去,不打扮漂亮了,今天別想從這府上出去。”
太傅府。
慕栩然頻頻裝作不在意般望向廳外,一旁端坐著的少年哼聲道:“瞧你那點出息,出去別說是我的兄長。”
慕栩然並不答理他,眺望的目光忽然亮了起來。
廳外遠遠走來的那個女子,著一襲桃粉間色鳳尾裙,長發鬆鬆綰成了墮馬髻,上麵斜斜插著一枝桃花,細細的枝,怒放的蕊,襯著那女子張揚的美麗。
廳堂裏的少年不屑道:“還以為是隻母豹子,卻原來是隻山貓。”
慕栩然終於把目光轉到少年身上,對著這個桀驁不馴的弟弟笑道:“少尋,若是有一日,有一個豹子一樣的姑娘,肯為你收斂爪牙做一隻山貓,你不必來問我的意思,就可直接把她娶回來。”
歲寒有些不自在地在慕栩然麵前站定,慕栩然略湊近她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歲寒垂眸,向來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中,藏不住的嬌羞嫣然流轉驚鴻。
宴席將開,宮中卻派了人來,傳了慕栩然急急地去了,歲寒心中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
待她回到將軍府,府中家將居然個個手持刀劍,整裝待發。將軍見她回來,冷笑道:“城郊有流寇作亂,太傅領了聖上的金牌,命我將軍府盡出家將助太傅平亂,歲寒,你也跟著去,好好兒見識見識我們慕太傅的‘翩翩人品,國士無雙’。”歲寒默然,將軍這話說得奇怪,對付流寇自有城中禁軍,無論如何也勞動不了當朝太傅,更沒有從將軍府借家將的道理,卻隻是依言帶上彎刀,一同前去。
慕栩然已經領了一隊人在城郊等著,天青色的衣袍隱在夜色裏,像是罩了層煙雨,看到歲寒時微微一頓,卻轉身帶頭往前走去。他們並沒有遇到流寇,而是秘密拐進了一處大宅,慕栩然冷冷地做了一個手勢,眾人便有序散開,無聲的殺戮在夜色裏進行。
一個錦衣少年被將軍府的家將拖到慕栩然麵前,他是這宅中主人最小的兒子。慕栩然淡淡看了那顫抖的少年一眼,平穩開口:“除了。”斬草,必要除根。
此時旁邊一聲冷笑,趙如山道:“我府中人馬都是縱橫沙場的漢子,做不來這殘殺幼小的勾當。”
那少年聞言掙紮著大哭起來,慕栩然一言不發,抬手抽出侍衛的長刀,手起刀落間,一切歸於寂靜。
他麵色不變,熟練地還刀於鞘:“趙將軍,西境胡人來犯,聖上命你擇日出兵,滿朝文武,皆一心盼將軍凱旋歸來。”不一心的人,剛剛已經全部消失了。
歲寒一直安靜地看著,她終於明白何為國士無雙,他可以是溫潤的君子,也可以是殘忍的狂徒,一切,但隻為了他的朝堂。
是夜,落鳴山間,林影綽綽,月下山石旁,已經有人煮酒相待。
歲寒輕聲道:“明日之後,你不必再到山中等我。我將隨將軍出征。”
慕栩然煮酒的動作略頓,今夜之事,歲寒始終未多說半句。是根本不在意這種殺戮,還是根本不在意他?
他抬起頭來,目光綿延,靜靜地望著她,終是一笑,道:“我這新釀的酒,原已取定了一個名字……既然今日當別,這酒,且叫做‘待君歸’吧。”
他將一隻高足杯遞到她手中,滿滿注上晶瑩的酒液。酒香襲人,他眸光流轉,麵容溫潤,舉杯與她遙對,道:“自此別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鳴山間,挑燈煮酒,‘待君歸’。”
第六章 一寸相思千萬緒
三年後。
胡地苦寒,八月飛雪,百草盡折,風沙滿目。
自出玉門,歲寒便覺已經三年未見春光。
此戰已經僵持三年,現在又近年關,將士思鄉情深,兵困馬乏,營中一片愁雲慘淡。
帳外有人來報,朝廷派人運送糧草到了。歲寒隨將軍迎出去,正見著大批人馬立在帳外,為首的那個,一身銀色軟甲,發束儒巾,仆仆風塵掩不住他明顏醉玉,朗眸燦星——竟是三年未見的慕栩然!
歲寒看著那人翻身下馬,猶覺似在夢裏,回過神時就立刻低了頭,不願讓那依舊豐神俊朗的人,看見自己滿麵風沙形容憔悴的樣子。曾幾何時,自己這粗蠻的性子,竟也學會了中原小女兒的嬌怯?卻原不過是心心念念掛著一個人,便隻願自己最好最美的那一麵,落在他哪怕隻是驚鴻而過的眸中!
慕栩然被眾人圍著,與將軍寒暄後,就帶著眾官員同將軍進了軍帳。一直到月上柳梢,才有官員陸陸續續地從帳內退出,歲寒捧了一壺茶,掀開軍帳。
小案旁正在討論軍情的兩人立刻停了下來,齊齊轉頭看著歲寒。歲寒微滯,慕栩然默然,將案上的卷宗和行軍圖緩緩卷了起來。
趙如山將行軍圖從他手底接過,看了歲寒一眼,便以疲憊為由,推了兩人出去。
慕栩然隨著歲寒沿著營中沉默走了一段,終是歲寒忍不住,問他:“你,臉色看起來很不好,莫不是病了?”
慕栩然抬頭,像是許久未見不認得般,看了歲寒半晌,方緩緩笑了:“我是病了,這病,還會傳染。”
歲寒急急走近幾步,問:“可請郎中醫過?”
他搖頭:“相思成疾,醫不得。”
歲寒眸中的急切尚未收住,卻聽他這般一說,惱羞欲走,被慕栩然從後麵擁住。他悶笑著將額頭抵在她的肩上:“歲寒,這相思之疾,你可會醫?”
“不會!”
她身後又是一陣悶笑,半晌,腕間忽然一涼,低頭看時,已多了一隻黃玉手環,她正要發問,遠遠傳來一陣腳步聲。身後的慕栩然已經放開她,站到一邊。
“慕大人,將軍為您開了洗塵宴,請您過去。”
慕栩然點頭,與歲寒並肩而去。
軍中一切從簡,說是洗塵宴,也隻是在營中生起了篝火,將士並坐兩排,矮幾上擺了烤好的羊肉和大碗的酒。
慕栩然方方入座,就被眾人灌了一大碗酒,趙如山似興致極高,道:“歲寒,來為我們舞一曲!”
歲寒靜坐一邊,鼻口觀心,全當未聞。
將軍摸了摸鼻子,好不尷尬。
一旁慕栩然聞言轉頭,一雙星眸明亮璀璨:“歲寒會舞?”
她立刻垂眸輕聲答:“隻會一曲胡旋柘枝舞。”
他笑:“那最好不過!將軍,借麵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