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首落鳴君不歸(3 / 3)

連擊三聲畫鼓催,紅蠟燭移桃葉起。

鼓點時密時疏,起舞飛旋間,歲寒隻望著那一個人,在篝火溫暖的光線中,帶笑專注看著她的明亮容顏。

那熱烈的鼓點被後來的無數個暗淡冷秋拉扯的纏綿婉轉,她在回憶中不停地讓自己飛旋的舞步慢一點,再慢一點,好仔細看清,那人悱惻哀傷的眸中,到底傳達著什麼。

她究竟是錯過了他眼底的一道眸光,還是錯過了本可以廝守偕老的一世情深。

第七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歲寒醒來時,天光已大亮,她記得自己並沒有喝許多酒,隻接了一杯慕栩然親自遞上的……

她忽然一驚,床前的椅子上,竟然坐著一個人,定眸去看,正是慕栩然。

他穿著那身銀色軟甲,發上荷葉儒巾,手中,捧著初見時的那把軍持壺。

“你醒了。”

他抬眉,平靜地望她。歲寒發現自己手腳全然無力。

“我軍兵力遠勝胡軍十萬,糧草充足,軍資齊備,卻同他僵持三年不分勝負,歲寒,你可知為何?”

歲寒靜下來,冷眼看他。

“是軍中出了細作。歲寒,你可知是誰?”

她不答,他便徑自說:“你可知,將受過訓練的孩子故意拋棄在戰場上,以便被人撿去,作為自己的暗子,是胡人常用的把戲?”

“你可知,你常唱的‘山之音’,是哪裏的鄉音?”

“你可知,一個八歲即被漢人收養的孩子,是跳不出這樣精妙的胡旋柘枝?”

手裏的軍持壺被他狠狠摔在地上,那向來璀璨如星的眸中,流瀉而出的是那日他淡然揮刀的戾氣。

歲寒閉目,心如死灰。

她每每借了尋藥之名,在城郊的那座落鳴山上傳遞消息,那日,她初見著慕栩然時拔刀相向,本就是要取他性命——她怎會不認識他?堂堂正一品太傅,哪會閑來無事在山中賣弄風雅,分明是起了疑心,專在那裏等著她!偏偏在那時竄出了隻山狼,驚動了慕栩然,害她失了先機。將軍故意射下慕栩然府上門匾,以及日後的往來繁密,皆是意在一探慕栩然虛實,且故意讓慕栩然把所有的懷疑都放到她的身上——他至此不知,將軍早已通敵!她的命是將軍所救,這一世生死枉論,也隻能以將軍為重。那些個山高月小流螢纏風的光陰,原不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試探猜疑,誰曾有半分真心?

卻偏是她傻,明知一切都是假象,還心甘情願枉凝了眉,錯放了心。

帳子內一時安靜下來,連帳外似乎也近乎死寂。慕栩然皺起眉頭,轉身掀開帳簾,瞬間數十把利刃架上他的咽喉。帳外,早已遍地是胡人的軍隊。

是夜,歲寒未眠,她已向將軍辭別,明日一早就要離開。

帳外映出個修長挺拔的人影,能看出束發上荷葉儒巾柔和的邊,腰間雜佩清脆作響。

慕栩然立在帳外,並未進去,隻輕輕喚她:“歲寒,歲寒——”猶像在那金陵院落,隔著一叢矮牆的很久之前,那夜月光瑣碎,灑了滿眼滿心。

隻是這一次,歲寒再沒有當初的勇氣,撲進他的懷中。

他道:“歲寒,胡王讓我做他們的宰相,所以我是走不了了,明日一別,再見,想來便要到碧落黃泉了。”

他說完竟再無言語,隻一隻橫笛悠悠,在帳外吹碎了一宿心事。

第八章 此中有誓兩心知

歲寒離開胡人軍營時,還是忍不住留心看了下四周,卻再沒有見到那襲天青色身影。她策馬飛奔,身後朝霞若血,浸染天際。

歲寒在一個驛站小館停下,要了一壺酒,入口綿長,微澀略甜,像等待一個人的心情——待君歸!

歲寒猛然拉住夥計:“你們這裏,怎麼會有‘待君歸’?”

夥計嚇了一跳,明白她在說什麼後,笑道:“姑娘說的可是這酒?這是前些日子一位官爺留下的酒方,這四處的酒家都得了。但是名字並不叫做‘待君歸’,那位官爺說得很清楚,這酒叫做——共白頭。”

共白頭?

那日那人,目光綿延,靜靜望著她,終是一笑,道:“我這新釀的酒,原已取定了一個名字……既然今日當別,這酒,且叫做‘待君歸’吧。”

原先取定的名字,竟是共白頭?

怎麼會是共白頭?

居然會是共白頭?

歲寒起身,在附近幾家酒家一問,果然家家都有,名字都叫做——“共白頭”。

歲寒想笑,眼淚卻險些落下來。

待君歸,共白頭。

你把這樣的話寫滿從金陵通往大漠的滾滾黃沙,你要所有飲過這酒的人都知道謎麵,徒留謎底給我。

然而,我卻當真不知,慕栩然,你我之間既然從未有過信任,你又要待誰歸,誰又要與你共白頭?豈不是,這混沌天地間第一大笑話!

她忽然瞧見自己腕間那黃玉手環,欲摘下了往地上擲,卻終究不舍得。

抬頭望見一家當鋪,當即掀了簾子進去,就把手環拍在了櫃台上。

老板是個年輕男子,虯髯滿麵,一雙眸子卻華彩內斂,拿起手環看了看,又還給了歲寒。

那老板道:“姑娘,這手環不是凡物,姑娘既然得了,就不要輕易舍棄,若是缺銀子,我可奉上一些,權當結交這隻手環。”

歲寒揚眉,沒聽說過當鋪老板不要東西反貼銀兩的,更不明白,一隻黃玉手環,便算是上乘玉色,又如何脫得了凡物二字。

那老板便將手環內側指給她看。

隻見黃玉內側,零零散散印著一圈白色斑點,其中一些,已經因著歲寒的體溫,變得纖長飄逸,隱隱,有了流雲的模樣。

老板解釋說:“這玉珍稀在這內側白點,會因人久帶而不停變幻,恰若漫天流雲,盡藏在你鐲下腕間。”

她恍然,她想起許久之前,林間山野,流螢纏風,天上月滿如盤。身邊有一人,深衣拂過淺草,手持一盞雕竹宮燈,在她半步之遙的地方對她微笑。她看著滿月隨口戲言:你們漢人女子,做什麼總是要人為她們摘星撈月?若是有人,肯為我摘那漫天流雲,我必肯嫁他。

她旋身衝出,翻身上馬,向著胡軍的營地策馬而去。

慕栩然,若是“待君歸,共白頭”還是個笑話,卻又為什麼明知我是細作後,還送這流雲玉環給我?

你我之間,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我必要你,還我一個答案!

尾聲

她離開得太過匆忙,以至於沒有能看到,路邊一個頭戴鬥笠的男子。

那男子鬥笠上的灰紗被她疾馳而過的風卷起一半,隱約露出一張醉玉明顏。

他將麵紗整理好,才摸索著走進那個酒家,要了一壺“共白頭”,又仔細打聽了十裏之外有這種酒的店家的方向。

這個一雙流光璀璨的眼睛,卻好似蒙上了一層霧氣的人,正是本該身處胡營的慕栩然。

他不肯留在胡地為相,因而趙如山給了他一杯毒酒,讓他失去了雙目,並且放出了慕栩然已死的消息,徹底讓他無法再回朝為官與他們為敵。趙如山也不許他回帝都金陵,在城中下了軍令,一旦有年輕俊雅的孤身男子打聽去金陵的路,立刻可以捆起來殺了。

慕栩然卻是一定要回金陵的。很久之前,月色尚好,滿山流光灩灩,他眸光流轉,眉目溫潤,舉杯相迎:自此別去,但逢山高月小,栩然必在落鳴山間,挑燈煮酒,待君歸。

他不回去,怕歲寒找不到他。

從大漠到金陵,都被他沿路留下了“共白頭”的酒方,隻要沿著有“共白頭”的酒家走,總有一天,他能回到金陵,回到落鳴山。

十三歲那年他隨祖父初上戰場,那場耗時兩年的戰爭終於結束時,正是一年年關,北風折草,天寒襲人。他站在祖父的身後看著哀鴻遍野的戰場,忽然一個胡衣短襖的孩子似是受了驚嚇,搖搖晃晃地闖了進來,正在清理戰場的軍士生怕有詐,立馬揚起了手中長刀。那孩子恰在此時抬起臉來,一張素淨的臉上兩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不偏不倚地望進城樓上他的眸中,他一怔,不及思考,已飛速拔下身後羽箭,射落了軍士手上的長刀,正要奔下城樓時,卻被祖父嗬斥住,轉瞬間已經有人策馬奔回,將那孩子救了起來,那人正是當時祖父手下的副將,後因戰功得封將軍的趙如山。若是那日他不曾猶疑將她帶回,是不是今日場景大有不同?

千言萬語到了嘴邊,隻喚成一句一句:歲寒,歲寒——

這兩個字,何時成了他心上印著的一副咒,從此雲雲大荒蒼蒼人海,都被這個名字擋在了外麵,再沒一景可入眼,再無一人能上心。

歲寒,你可千萬千萬,要記得回來。

落鳴山間,待君歸,與君把酒,共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