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首落鳴君不歸(1 / 3)

白首落鳴君不歸

承歡·虞美人令

作者:莫卡

第一章 桃之夭夭

是時,山高月小,年歲寒一人前往城郊的落鳴山,要為大將軍趙如山取回一株,隻在天色將明未明時生長的藥草,治他複發的箭傷。

黎明前的那小段光景,在她家鄉的古老傳說中,被稱為逢魔時分,即有靈萬物都在這個時間內蘇醒過來,在山野林木間舒展悠遊。

歲寒的腳步變得小心翼翼,因為她不能判斷幾步之外的那個身影,是凡夫俗子還是山精樹魅:月色尚好,滿山的桃花沾了流光顯得晶瑩剔透,那人側臥在鋪滿了桃花月色的山石上,枕著一把軍持壺,逍遙巾束著的發沾了幾瓣豔色流光,明顏醉玉,朗眸燦星。

歲寒凝眸,飛步上前,腰間匕首徒然出鞘,在他驚詫的眼神中刺向他——身後突然躥出的山狼。

尖銳的狼嚎,隨著巨物轟然倒下的聲音響徹山間,猩熱的狼血噴湧而出,歲寒靈巧地旋身躲開,那人卻不及反應,被狼血結結實實淋了滿頭滿臉,身上單薄的禪衣也染得暗跡斑斑。

他緩過神,顧不得額上驚出的冷汗,尷尬地披了自己鋪在山石上的外衫,對著歲寒行禮:“在下金陵慕栩然,謝過……”

他的大禮行了空,歲寒繞開他去,翻看那隻尚在抽搐的山狼,她皺眉,嘟囔著:“好好兒的狼皮,竟壞了。”不滿地抬眸,直把他瞪得有些發抖。

歲寒手中寒光微閃,反手割下他外衫上的一段,三兩下利落地捆了狼腿,往瘦弱的肩上一扛,轉了身就要走。

他訕訕地拎住自己少了半截的外衫,出聲喚住她道:“請姑娘留下姓名,姑娘大恩,栩然自當厚報。”

她回眸上下打量了他,笑道:“就你這手不能提,肩不能擔的柔弱書生,能報答我什麼?下次再玩弄風雅,別再一個人跑到這危險的地兒來給人添麻煩,便算好的了。”

彼時天際堪堪破曉,霞光隱隱,枝葉上凝珠的稀露悄然化成輕霧。歲寒歎氣,到底是錯過了采藥的時辰,也不再理那個兀自尷尬立著的男子,徑自拖了山狼下山去了。

她回到將軍府時,正見著對麵太傅府的燈籠高懸,門前站著個小廝模樣的人,手裏提了盞琉璃燈,似在焦急地等著什麼人,頻頻伸頭觀望著,望見拖著山狼的歲寒,臉上禁不住露出些驚恐,她隻當做沒看見。

第二章 灼灼其華

是夜,將軍府府門大開,燈火通明。

狼皮被完整地剝下架在一邊,院子正中升了篝火,上麵烘烤著歲寒打回的那隻山狼。府中向來不興繁文縟節,闔府的侍衛小廝都圍坐在篝火兩邊,笑談飲酒豪氣風生。

歲寒站在趙如山案邊,為他燙著酒,聽著已有些酒意的將軍說著朝中的人事。

說到興起處,趙如山猛地一拍桌子笑道:“你們可都知道那個慕太傅?就是住在我們對麵,長得比歲寒還標致的那個!”

眾人聽了都拿眼偷看歲寒,似在認真比較。

歲寒垂眉瞬目,恍若不聞。

“年紀輕輕就躋身三師,卻忒弱不禁風讓老子看不慣!昨兒個西風緊了點,就把他給吹倒了——今兒個早上就說風寒告了假!呸,我們將軍府的姑娘都能打狼,他算什麼?看我把他射下來給你們出出氣兒!”

歲寒聽這話說著不對了,忙抬頭,卻隻來得及看見將軍挽了他那張雕羽柘木弓,戰場上無數次出生入死練就的百步穿楊的箭術,精準的射中對麵太傅府門上的那塊鎦金牌匾。

嘭!

眾人傻眼地看著那塊牌匾砸在地上,一時間熱鬧的院子靜了下來。將軍的酒也醒了大半,心知自己惹了麻煩,索性裝醉,推了歲寒出去應付。

歲寒歎氣,站在太傅府前,剛要抬手,那兩扇朱漆的大門卻“嘎吱”一聲開了。

一個小廝出來,急急地看了眼牌匾,剛要發話,卻認出是早上扛著狼的歲寒,立刻變了臉色,半句話都沒說衝回門內,“砰”的一聲緊緊關上府門。

歲寒滿臉莫名其妙,轉身要走,卻聽身後“嘎吱”一聲,那朱漆的大門又緩緩開了。

門內走出一個人,發上束著荷葉逍遙巾,天青色的深衣繡了幾筆修竹,腰間素錦帶上垂著一色雜佩,行走間如白石沐泉,悠然作響。

他見著歲寒,便先笑了,醉玉明顏,燦星朗眸,正是歲寒早間在山上,從山狼爪下救出的那個人。

“姑娘原是將軍府中的人,兩府比鄰而居,栩然早就該上門造訪,又蒙姑娘搭救……”

話未說完,歲寒早已連連擺手,心裏暗歎中原文人說起話來,真是繁複得讓人受不了。

她指了砸在地上的門匾,爽快道:“慕太傅,我今早救了你,剛又不小心砸了你的門匾,你我兩清了,如何?”

歲寒本就是胡家女,比不得漢家女的碧玉溫潤,此時含笑挑眉的模樣,竟有三分颯颯的風情兩分天成的嫵媚。

慕栩然微微愣神,忙點頭,道:“尚且不知姑娘芳名……”

她卻懶得再應他,見此事已了,便徑自回了將軍府的府門,轉頭,卻見那人還怔怔地站在門口,終是不忍,回道:“歲寒。”

見慕栩然滿臉茫然地望著她,便有些好笑地把頭探出府門,衝著慕栩然喊道:“歲寒,我的名字,年歲寒!”

他連忙應了,訥訥地看著那穿著一身短捷胡裝的人影,消失在對麵府門,緩緩垂眸笑了——真是連名字都不像個普通的姑娘。這茫茫人海寂寂浮世中,居然有著這麼個特別的姑娘,特別得讓人不能不在意。

第三章 短相思兮無窮極

將軍似是自打那日酒醉射下了太傅府的門匾,便一直心中有愧,日後見了慕栩然,見對方依舊是素來謙和的模樣,便好似突然賞識起這麼個人來,常在日間閑暇,拉了慕栩然過將軍府飲酒。

慕栩然竟也是個意外好相處的,逢邀必往,且他雖是文士,酒量卻驚人地好,每每府中眾人倒下大半,他仍是朗目清明不見醉意。卻總是在席散時,做出不勝酒力的樣子,吞吞吐吐地請歲寒送他回府。府中眾人漸漸地便都會了意,每每席至將散,不待他開口,便起哄著喚道:“歲寒歲寒,快送慕太傅回府,他又要酒力不支了!”

歲寒麵上半點不見難為情,好似木然未覺的模樣,依言上前一把架住慕栩然,拖了就往外走。慕栩然常被她拉得步履不穩,一張玉色麵上桃色淺飛,也不知是酒意真的上湧了還是怎的。似乎誰也沒瞧見,原本看似酒醉的將軍,一雙淩厲的眸子晦澀幾轉。

又逢月夜,歲寒獨自一人,攜了隨身的彎刀入山。落鳴山龐然如巨獸,靜靜地蟄伏在墨藍的夜色中,不時有不知名的鳥獸,在草叢樹中間飛竄而過。

歲寒握緊彎刀,凝神間,自然沒有忽視身後那不疾不徐跟隨了一路的腳步聲。她側身閃入林內,待那人行得近了,豁然從背後將寒光四射的彎刀抵在他的腰間。

那人將雙手高舉,緩言笑道:“這是歲寒第二次對栩然揮刀相向了。”那人荷葉儒巾,深衣博帶,不是慕太傅栩然,又是誰?

見歲寒收了彎刀,慕栩然把手上一盞雕竹宮燈挑至歲寒身前:“我聽說,你每晚必至此山尋那瞬枯草。這山路難行,又有野獸不時出沒,恰好我近日閑來無事,可為你挑燈探路,護你安危。”

歲寒凝眉,將軍說過,這位看起來文文弱弱的太傅,十三歲時,便已經跟著他的祖父策馬戰場了,真真是個“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人物,他這樣的人,卻能閑得夜夜在山間閑逛陪她小小將軍府侍女?

歲寒手中的彎刀握緊,卻在看到已經前邁一步的慕栩然,正執了燈盞回望著她時,隻是抿了抿唇,輕聲道:“多謝。”

兩人一燈,周圍熒光隨著兩人走近,時聚時散,山中一時隻剩風聲。慕栩然徐徐開口:“歲寒知鬆柏,歲寒這名字,取得極好。”

歲寒聞言,淡淡答道:“我並不知道什麼鬆柏,原是將軍在戰場上撿到我的那日,正逢著歲末年關,天寒噬骨,因而取名,年歲寒。”

慕栩然恍然,眼見東方燦霞將起,知這一夜又是白忙了,身畔人似是有些沮喪的垂頭。慕栩然伸出一隻修長幹淨的手,撫去她肩上沾著的晨露,低眸笑言:“無妨,下次月圓,我們再來。”

她抬眸,天際第一縷霞光升起,輕掠過他明晰的輪廓,落在那雙璀璨生輝的眸子中,歲寒仿若像很多年前一樣,在百草盡折的淒淒寒風中,聽到了塞外陌上,春歸花開的聲音。

第四章 才會相思

趙如山狀似不經意地問正在收拾茶具的歲寒:“你看我們對麵的慕太傅人品如何?”

“翩翩人品,國士無雙。”

將軍哼了一聲,難怪讓你辦的事一直拖拉至今:“歲寒,你可不要……”尾音拖了好長,歲寒隻裝作沒聽見,起身拿了已經空了的提梁壺出了廳堂。院內長月當空,銅壺滴漏的聲響時起時落,如未解的心事時漲時歇。歲寒抱著陶壺在院中石階上坐下,心中悶悶的,她啟唇,故鄉細致淒婉的“山之音”自她唇邊方方溢出,院外便傳來竹笛輕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