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鹿伯息滿麵漲紅地起身,神色疲倦地向穆淩作禮:“皇上,臣有些醉了,想先行告退。”
穆淩點頭應允,又開口道:“朕的身子也有些不適,先回乾承殿了。眾卿不必在意,繼續飲酒作樂便可。”
說完,在以盧晏為首的幾名太監和宮女中也緩步離開了。
留下的大多官臣也都是司馬康、夏炳之一派,眾人萬萬沒有想到,費了這麼大的工夫,竟連潘雲纓官職的一個品階都沒有削下去,可若說毫無收獲,也算是斷了潘家的一方門路,不知到底是喜是憂,隻能借酒消愁,幾杯美酒入喉,萬般煩惱也化為烏有。
扈朋、鹿帥等人都是久經沙場,鐵骨錚錚的硬漢,對這些每日都要明爭暗鬥,耍盡心機的朝臣們並無好感,正百般無聊,沒想到穆淩竟也以身體為由先行離去了,他們更是樂得清淨,同官臣們寒暄幾句也相繼告退。
濃墨般的夜色中,細碎的小雪洋洋灑灑,從天而降。
夜瑤孤身走在前方,雖步伐有些不穩,麵色卻極其淡然,好似剛剛什麼也沒發生一般,隻不過雙眼空洞,猶如頭頂那望不見盡頭的黑夜。
晴錦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後,幾次想要上前扶著她回到月園,卻被夜暉一把扯住。
“你讓她一個人靜靜。”夜暉冷冰冰地道,“她也太過任性了。”
“可姑娘她的身子……”
“她雖任性,卻也不至於那般愚蠢,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阿暉,你也在生姑娘的氣嗎?”晴錦一邊留意著夜瑤的動靜,一邊輕聲問道。
夜暉劍眉微蹙:“我怎能不氣?你也不是沒瞧見她剛剛那個衝動的樣子,她看著潘雲纓的目光,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了,就連傻子都能辨出倪端來,更何況穆淩?平日裏她老是擔憂我們要處處小心,不得意氣用事,可她呢?哈!整日倒也安分,看來是等著鬧一番大的!”
“也不要這樣說……”晴錦有些心疼地歎氣,“畢竟潘雲纓那樣侮辱姑娘的父母。”
“忍!忍!忍!”夜暉大聲道,“小不忍則亂大謀!她又怎能不知!唉,終究是年少,又能怪得了誰……”
夜瑤似是一點也沒聽到二人的談話,隻一路朝著月園相反的方向走去,直至看到麵前一座很是熟悉的荒涼小院,站在那裏怔了半晌才記起,這裏原來是穆淩母妃生前的冷宮。
細碎的小雪落在手背上,微涼,卻又格外的舒心,她快步向前走了幾步,最終覺得有些疲累,幹脆坐在冰冷的石椅上,出神地望著麵前那口枯井。
她很清楚自己在桐華台的宮宴中做了什麼,可她並不後悔。
就算穆淩會對她產生懷疑,就算之前做的一切都因為她衝動的行為化為飛灰,她也並不後悔。
可是,不後悔麼?
那心中的慌亂又從何而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麻木的身子終感到了一陣難忍的寒意,可她仍然不想離開,她隻想繼續坐在這裏,一直坐在這裏。
不想回到月園,更不想麵對房中那些本該治病救人卻用在了謀害性命的草藥上,不想聽夜暉與晴錦在耳邊說著文家疑案的事件怎樣怎樣,不想聽柳卿佳嘁嘁喳喳地分析著穆淩的行動與穆晟的心思,不想繼續同月貴妃等人周旋,不想……
看到麵前這雙飽含悲傷與痛苦的雙眼。
鹿伯息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夜瑤的身前,他的麵色竟比這細碎的飛雪還要蒼白。
夜瑤艱難地起身,一步步向他走近,因為她似乎還在伯息的眼中看到了其他的東西。
這讓她想起了那個血淋淋的夢,夢裏父親留著淚,聲聲喊著悔極悔極,母親撕扯著她的衣裙,哭鬧著不想同她分開,還有嬤嬤,那個一刀被砍下頭顱,濺了自己滿臉鮮血的嬤嬤。
文家上下幾十幾百的亡魂,都瞪著空洞的雙眼,伏在她的腳邊如泣如訴。
就是那時,伯息就帶著這樣的目光出現在她的麵前,將她緊緊抱在懷裏。
她心痛得無法呼吸。
因為她更無法忘記伯息眼中除了悲傷與痛苦,還有那抹讓她下意識地想要逃跑,卻根本無處可逃的,憐憫。
夜瑤的喉嚨中發出一聲輕笑。
她看著眼前的伯息,支起早已僵硬得沒有直覺的身子,憑著最後的本能緩緩走到了他的眼前,一言不發,揚手狠狠抽在伯息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