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緯回答道:“光啟三年(去年)左藏和右藏【注1】歲入已不足兩百萬緡(錢)、石(糧)、匹(絹)、束(絲、草)。而支出卻有兩百多萬。”說完似乎有些不經意的掃了楊複恭一眼,頓了頓,然後道:“其中光禁軍軍費支出一項就超過了一百萬緡,所耗甚大。”
楊複恭似乎沒有聽到孔緯語氣之中帶有的一絲抱怨,仍然老神在在的坐在一邊,一言不發。
“啊?”這一次李曄是真的有些驚駭了,唐時通用貨幣為銅錢,一枚銅錢,量詞為“文”,購買力相當於今天五毛錢左右,將一千文用緡繩穿連,官錢稱一緡,民間稱一貫,兩百萬緡雖然不是個小數字,但作為一個國家的財政總收入那就少得可憐了。
李曄雖然對唐代的財政細節不太清楚,但也知道大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國庫歲入不下於五千萬緡,可謂富庶無比。
相比開元,天寶年間的富庶,如今的大唐可真算窮得可以了,恐怕其他朝代中央財政最緊張的時候,每年的歲入也比這多得多吧。
李曄神情有些沮喪的道:“國庫歲入為何會如此之少?”至於孔緯後麵一句講到的禁軍軍費開支話他直接掠過不提,因為李曄知道禁軍這塊一直是楊複恭的禁胬,目前的他還沒有實力插手。
孔緯並沒有直接回複,隻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兵部尚書,諸道鹽鐵轉運使,同平章事杜讓能,身材中等,相貌亦屬尋常的杜讓能心領神會,緩緩站起身來,麵朝李曄躬身施了一禮後,道:
“陛下有所不知,往年太平時節,朝廷有浙江東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嶽、福建、湖南八道四十九州,一百四十四萬稅戶,國庫歲入還算穩定,每年都有六百萬緡的進項,雖然遠不如當年的貞觀,開元盛世,但也不至於入不敷出。
但自從黃賊作亂天下以後,朝廷稅賦要地東南諸州【注2】一度淪陷賊手,殆賊被滅後,東南諸州又陷入藩鎮混戰之中,早已斷了稅賦來源了。而今朝廷製命所及僅河西、山南、劍南、嶺南西道的數十州,全國一十八道僅京畿一道全額上繳賦稅,其於諸道早已脫離朝廷掌控,漸成割據之勢,截留賦稅已成常態。”
【注1】左藏和右藏泛指國庫,所謂“右藏”,指設在京師的太倉,主要受納各州縣上貢的正租,用來給付皇室費用、京官祿米、諸官戶丁匠公糧,也可用於補充軍餉;所謂“左藏”,指的是設在關東的國庫,掌錢糧、雜彩、天下賦調,由戶部統一支配。
【注2】東南諸州:中唐以後,由於長期戰爭的破壞,作為全國經濟中心的北方已經走向了衰落的道路。而南方由於土地肥沃,氣候適宜,加之比較安定,開發迅速,經濟地位顯著提高。所謂“江東諸州,業在田畝,每歲一熟,則旁資數道。”以至於“當今賦出於天下,江南居十九”。故明末大學者王夫之會說:“唐立國於西北而植根本於東南矣。”
第一章
天上一輪才捧出(五)
“原來如此。”聽完杜讓能的這些話後,李曄臉色有些陰沉,但未有不豫之色,轉過頭對一旁的內侍監朱道弼道:“朱卿,大盈、瓊林兩庫如今歲入多少?”
朱道弼身為內侍監,執掌內廷,管理皇家私人內庫自然也在他的職責範圍之內。
見李曄問話,立馬恭謹地答道:“內庫稅入有近一百五十萬緡。”
“嗯,今後每年從內庫中提出三十萬緡錢,勻入國庫,已補度支不足。”
對於內庫有這麼多收入李曄並不感到奇怪,唐朝規製與後世不同,正賦之外,地方上的節度使與各州團練使、防禦使的進獻亦是一項大收入。
憲宗朝之後,節度使向皇室進貢財物居然還成了他們向中樞表示臣服的一種方式。
直到如今,脫離朝廷掌控的藩鎮越來越多,而其中的絕大部分已經不再上繳正賦,隻是每年向皇室進貢財物,於是綱運大興,內庫收入大增。
曆史上的唐昭宗一上台便招募十萬新軍,若是沒有內庫的財力支撐,軍隊更本建不起來的,這一點李曄很清楚,也很讚成他的做法,但對昭宗練兵的方式卻不敢苟同,他太急於求成了,匆匆忙忙不加篩選的盲目練兵,練得再多也無用,反而為他人做了嫁衣。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有了內庫的財富作為依托,李曄便有信心好好和楊複恭周旋一番了,所以內庫的錢李曄是不會輕易動用的,但現在他卻打算拿一部分出來勻給國庫,原因除了維持帝國體製的正常運轉之下,還打算收買一下人心,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如今的他身處九重,既無內援也無外助,在宦官和朝臣兩股勢力之間,他隻能選朝臣,因為朝臣受儒家正統思想的影響,對天子還算忠誠,李曄必須把他們拉攏過來,增強自己的實力,才能有資本抗衡權宦楊複恭為首的中官權宦。
李曄的做法無論怎麼說都屬於明君所為,朱道弼沒有任何理由反對,隻能拱手道:“臣遵旨。”
“朕不德,初登皇位,就應該去奢從儉,以示天下。朕曾見先朝故事,尚衣局每日上禦服一襲,太常每日奏新曲一首,從今以後這等玩樂之法俱皆禁止。
還有自父皇懿宗以來,每次遊幸,都要準備錢十萬,金帛五車,十部樂工五百人,犢車朱網畫香車五百乘,諸衛士三千。此番做法太過鋪張浪費,所以從今往後,凡此類遊幸,費用一律減半。”李曄覺得僅僅將內庫部分收入轉入國庫的決定還不足以讓大臣敬服他,所以又加了一把火,讓大臣看到他為了振作祖宗基業,從自身做起的決心。
聽到李曄如此一連串的決定後,南衙的幾位宰臣終於坐不住了,沒想到天子品行如此之佳,不僅有去奢從儉的決心,還能體諒臣子的難處,果然有作為明君的潛質啊,一個個起身對李曄由衷讚道:“陛下至孝節儉,勤勉國事,真是萬民之福,天下之幸啊!”
聽到宰臣的喝彩聲後,一旁安坐的觀軍容使楊複恭半閉半闔的雙眼猛然睜開,隱隱有精光射出,旋即笑嗬嗬的看著李曄年輕英俊的麵容,心裏暗自警惕:某家的這位年輕“門生天子”真會邀買人心,僅僅做了幾件對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就讓南衙的那些個宰臣好感大增,果然有兩下子。
他卻不知道,這是懿、僖兩帝給人的感覺太壞了,所以一旦有品行稍佳的天子出世,有了一個對比,臣子便很容易為內中的情緒所感動。
看來今後想要如田令孜控製先皇那樣怕是不太可能了,不過隻要大事的決定權在某家手裏,某家就不怕你能翻出啥浪頭來,政治的精髓在於妥協,新皇既然臨朝聽政了,楊複恭也不敢攬權太過,真要把自己這個“門生天子”逼急了,做出啥出格的舉動,自己即便有實力把他廢了,最後也得不到什麼好處,隻會引發眾怒,被群起攻之,他的前輩田令孜是怎麼被趕下台的,他可是清楚得很。
對於大臣們的讚賞,李曄隻是矜持一笑,暗歎這一番決定總算有點效果了,終於再一次提高了他們對自己的認可度。雖說離心腹的程度還差不少,但也足以讓李曄興奮了,因為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麵發展,他的未來還有希望。
就在李曄暗中感慨的時候,一臉忠厚的西軍中尉劉季述開口了:“啟奏陛下,東內大明宮殘破,西內太極宮尚算完好,臣請陛下移居太極宮。”
“劉卿所言有理——”大明宮在黃巢之亂中遭到了不小的破壞,內廷半數殿閣都已毀於戰亂,確實不方便居住,李曄本想答應,但轉念一想,這不又是一個表明自己態度的好機會嗎?於是改口道:“但朕還是願意在大明宮聽政,古人雲:生於憂患。死於安樂,正因為大明宮殘破,所以朕更要留在這邊,因為朕要時刻記住皇家所遭受到的恥辱,朕要立誌做一名聖明天子,朕要中興大唐。而它的存在就能時刻敲響朕耳邊的警鍾,讓朕不敢懈怠半分。”
李曄說完又搏得宰臣一片喝彩,其中不乏北司宦官在內,他們的存在說到底是依附皇權而生的。如果是以前的太平時節,他們更希望天子是個昏聵無能之君,這樣他們就能掌握更多的權力。可而今不同往年了,大唐江山在經曆了黃賊之亂後已是殘破不堪,各地軍閥不尊號令,大搞吞並,皇室威權一降再降,他們手中的權力也跟著大幅度縮水,所以從這一點上看,他們和皇帝的方向是一致的,他們也希望天子能夠中興大唐,這樣他們就能重現當年的風光了。
接下來李曄又處理了幾件事後,延英奏對結束,南衙宰臣先退,北司的幾位高宦留下繼續和李曄一起處理國事。
這時方才一直不曾開口的楊複恭終於發言了:“大家,中書門下尚缺一位宰輔,老奴以為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知製誥劉崇望公忠體國,明達而有度量,有王佐之才,可為相。”
唐朝宰相實行政事堂集體領導製,自玄宗開元年間以前,宰相人數三四員到七八員不定,開元以後,人數已漸少,至憲宗朝往後,宰相人數逐漸固定下來,除去榮銜之外,實員四名。目前中書門下隻有韋昭度、杜讓能、孔緯三位宰相,新皇聽政伊始,補充相選已是當務之急。
唐製,禁中四貴中的樞密使擁有宰相提名權,這項製度起初是皇帝用宦官家奴來製衡宰相的手段,後來北司實力大漲,權力平衡被打破,這項製度到成為了宦官們控製朝臣的良方了,不過樞密使雖然擁有宰相提名權,但自從內廷出現了向楊複恭這樣的權宦後,這項權利逐漸轉移到了他們手上。
“準!”李曄毫不猶豫的答應了,開元之後宰相必出翰林,劉崇望身為學士承旨,乃翰林之首,即便拜相也屬正常升遷,李曄沒有理由反對,更何況,他是楊複恭提名的,李曄就更不會反對了,方才楊複恭沒有刁難他,在李曄看來實屬僥幸,如今也該投桃報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