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寢殿談判(2 / 3)

寢宮裏的布置也有點雜亂無章,但這是一種有計劃,有意識的雜亂無章,為了製造某種氣氛,達到某種效果經過精心結構的雜亂無章。馬擴一進門就看見高躺在寢台之上的秦晉國王耶律淳的正身。他額上包一塊黃綢帕,用幾隻繡了龍鳳的半新不舊的引枕墊住他的背脊,再加上幾名宮女在旁扶持,好容易才使他可以勉強保持一個半坐半臥的姿勢。在五月下旬炎熱的季節中,他仍舊齊胸口蓋上一條杏黃綾被。沒有喝幹淨的藥盞裏還冒著熱氣,還有幾碟蜜餞小食淩亂地擺在他右手可以摸到的茶幾上,看來這個皇帝也像普通的老人一樣喜歡吃點甜食。可是他的手的用處是不大的,他隻要努努嘴,熟悉他脾氣的宮女們就會把他喜歡吃的小食直接遞進他口裏。事實上,在馬擴進來以前的一霎那,就由宮女喂他喝了一盞參湯,希望依靠它的力量,使他能夠在接待南使的全部過程中,提起精神來,保持比奄奄一息略勝一籌的神態。

關於耶律淳的健康狀況,外麵已經傳說得很多了,要掩蓋是做不到的。能夠讓馬擴看見他的正身,能夠讓馬擴聽他講幾句話,用人為的和藥物的力置,把他修飾得比本來的情況好一點,這已經是很滿意的了。

一個帶病的皇帝給一個從肉體到精神都是十分健康的皇後作出強烈的反襯。蕭皇後的閨名叫做普賢女,由於她的絕色,連帶著使這個宗教氣息非常濃厚的閨名也染上了一層豔麗的光彩。如果每一個有個性的人都可以用某一種顏色來象征他,那麼沒有其他的顏色比從雛鵝的嘴巴上剛長出來的嫩黃色更能夠象征她的為人了。她曾經用這種豔麗的色采蠱惑了朝廷裏許多上層貴族,連天祚帝也曾用白居易的兩句詩。“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對她表示輕薄的讚美,並且經常要利用各種借口把她召進內廷去,以便飽餐秀色。在他們那個階層中,她並不以特別放蕩出名,當然也不是一個女聖人。她懂得怎樣利用自己身上的特點來獲取她主觀上希望得到的東西。這就彌補了她的平庸的丈夫的弱點,而使他們這對夫婦成為遼廷內最華貴、最活躍、最有好名聲的貴族夫婦。

現在,她完全摒棄了皇後的架勢和排場,連一架珠簾也沒有用上,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坐在丈夫寢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以一個家常婦女的姿態出現在南使麵前。這裏不像是兩個朝廷即將舉行重要談判的場所,倒像一個貴族家族招待朋友的普通的敘舊會。周楚也是近距離的觀察蕭普賢的表情。

雖然如此,這裏並不缺少戲劇化的氣氛。普通人在舞台上把自己打扮成為帝王後妃,固然是在演戲,真正的帝王後妃由於某種需要,把自己打扮成為普通人,也未始不在演戲。善於揣摩人們心理的蕭皇後,利用主人的地位,把這裏布置成為家常的環境,目的是希望用一種親切的、家常的談話來緩衝一場劍拔弩張的政治談判。她要試一試自己柔和的力量能不能軟化這一頭她已經從接伴人員口裏聽得很多的初生之犢。

李處溫把馬擴,周楚二人引到帝後麵前,耶律淳點一點頭,忽然伸出舌尖,繞著嘴唇四周舐咂一下,似乎正在回味最後一口參湯的滋味。希望從那裏汲取得力置來應酬這個他根本不了解、但還是很怕與之見麵的南使。他不過是按照別人的導演來演這幕戲罷了。蕭皇後連忙插進來彌補他禮貌上的欠缺不周,她從座位上欠起身子來,回答了馬擴的施禮,微笑地用纖指指一指她身邊一張空椅子。所有國君接見使節的隆重的禮節儀式都蠲免了,這幕戲就是以這樣的家常形式開場。

耶律淳由於重病,沉沉噩噩的昏睡在宮娥懷中,蕭普賢朝李處溫使個顏色,李處溫心領神會,帶著馬擴周楚二人來到後殿。

蕭普賢入內坐定,給李處溫,馬擴,周楚上了茶點果品,就開始轉入正題了。

蕭皇後在她將要進入一個悲旦角色以前,早已儲備了滿眶的眼淚,略微帶點顫動的聲音和悲切的表情。如果沒有這些儲備,她就演不成這出悲劇。

“山河破碎,國事蜩螗,”這時時機成熟,氣氛形成,她就慘然地開口道,“不想兩百年鐵桶的江山,一旦竟淪喪到這等地步。本宮縱不怨天尤人,一想到這裏,也不禁要吞聲飲泣了。”

她說到“吞聲飲泣”的時候,果真出現了一陣嗚咽,使她的表情與台詞完全吻合。然後她定一定神,忽然堅決有力地說:

“祖宗的家底都叫天祚帝敗光了(她剛才還說不怨天尤人,馬上就在怨天尤人了,可見她隻要求說得動聽,毫不在乎台詞的矛盾。好在天祚帝已成為眾矢之的,成為大家的替罪羊,現在把一切過錯都推在天祚帝一個人的身上,這樣措詞總是得體的),到頭來,他隻辦得撒腿一跑,把千鈞重擔都壓在皇上和本宮肩上。國主多病,本宮一個弱女子。又怎能隻手回天,力挽狂瀾?因此上與國主籌之再三,定了托庇大朝、稱藩臣服的大計。夜來與李門下等文武大臣在禦前會議中定下國策,即將布告全境軍民知曉。今日特把馬宣讚和周副使請來,就為了把這個決策坦懷相告,一無隱飾。即請二位陪同秘書郎王介儒齎著國主與本宮的手書,前去貴朝,一俟與童宣撫議定了歸附條款,正式的降表接踵可至。兩百年的江山,壞在咱一個婦人手裏,將來青史分謗,責有攸歸,如今咱也顧不得這多少了。”她略微抬一抬手,帶著一個慘然的笑,祝賀馬擴與周楚道:“宣讚和副使此番北行,探驪得珠,大功告成,可謂不虛此行,尤其是周副使,得到李門下的首肯,殊是難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