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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還是少年的你從姥姥家步行趕回自己的村子。土路上有兩道很深的車轍,你的一隻腳陷進一道車轍裏,扭傷了,被野獸咬住了似的,拔不出來。夜的濃黑襲來,天上連月亮和星星都沒有,隱隱傳來怪叫和村裏的狗吠。夜晚的田野裏有鬼火,聽大人說的,路兩側的玉米田裏便有許多凸起的墳丘。也許是被豎著葉子拔節生長的玉米秸稈擋住了,你看不到,卻又想看到,轉著身子四處搜尋。你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氣,生怕招來不祥之物。你就老老實實地蹲在路上,任憑夜色淹沒自己。通往村子的蒼白土路上,一個人影也沒有。你想到達的隻是村口石橋邊那座孤零零的紅磚房,房前圍著木籬笆,籬笆上繞著幾棵牽牛花。母親給你留了一碗熱騰騰的飯菜,就悶在鍋裏,借著灶膛的餘熱保溫。除了她,你再也沒遇到心甘情願給你留飯的女人。她們要錢或者要愛,超出你的承受範圍。你說,姑娘,咱們跳一支舞吧。跳完就遠遠躲開,誰也不認識誰。
你以為那晚的夜色僅僅屬於那晚,孰料竟是不斷重演的精神困境。即使自我意識不斷醒悟,也難以突圍。
明知自己是俗人,偏要去聽歌劇,意大利貝利尼的女聲二重唱。什麼都沒聽懂,隻知道叫得不錯。心有悲傷歡喜,自然生出叫喊的衝動。村裏的小哥哥淹死在水塘裏,他媽敲著銅鑼在水塘邊叫魂,悲悲切切,嚇得你戴上虎頭帽,一頭鑽進被窩裏,死命用棉被纏住頭。有時候叫喊也是徒勞,叫不醒死去的人,叫不醒裝睡的人,更叫不醒空心的人,涅槃啊,羽化啊,都得靠自己,誰也超度不了誰。徒勞的叫喊讓你厭煩,你更喜歡沒有使命的叫喊。寫小說也是一種叫喊,可以借人物之口暢所欲言,絲毫不必顧忌別人的眼光。一隻從現實牢籠中飛出的怪鳥,終於得以自由飛翔,追逐喜歡的雲,吟唱想唱的歌。
許多天不下雨,到處是陽光。這陽光,蜷起手指一彈,當啷作響,正經得很,讓你覺得不真實。有陽光就有陰影,憑什麼隻讓讚美陽光?你偏愛黑夜,你趕回自己村子時遇見的那樣的黑夜。黑得那麼寂寥,那麼孤獨,那麼透徹,那麼憂傷,又那麼自在。你不敢喊叫,不敢大口喘氣,生怕招來不祥之物。你就老老實實蹲在路上,任憑夜色淹沒自己。偶爾飛來一隻螢火蟲,拖著墨綠的冷光,美得不得了。
語言有溝通的功能,現在竟變得難以溝通,誰知道這是一個什麼時代。疏離在你的周遭彌漫,你想逃,帶著躁動不安的幻想,逃進紙筆之間,享受編織詞語的樂趣和自由飛翔的快感。小說中的那個人,行走在夜幕下的城市,拉著姑娘的手,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他不想成為別人希望他成為的人,他隻想做他自己。姑娘終會走,姑娘一走,他就孤單了,唯見夜茫茫,又在黑暗中,尋找一絲螢火蟲的幽光,把自己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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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多次想逃離鳥城,就像逃離自己曾經生活的城市一樣。逃離它的拜金,逃離它的喧囂和秩序井然下的雜亂無章,但總逃離不了。這座城市自有吸引你的東西,一時也說不出來。
暴雨如注的時候,人們誠惶誠恐,東躲西藏,城市卻無動於衷。你從陽台望去,台風奪走了少年手中的玫瑰,暴雨撕裂它,花瓣流入下水道。少年站在那裏,扔掉雨傘,注視著城市。在少年的眼中,街道或許是難以彌合的傷口。台風的鐮刀,收割了少年青春期沒來得及表達的愛情。時光,又會在下巴豎起胡茬,給背影添上滄桑。雨才不管人呢,它隻顧在風中蕩秋千。你獨自站在單身公寓的陽台上,觀看城市,你想告訴少年,愛情就是一切,但是僅有愛情卻遠遠不夠。可你隻是注視,是個純粹的看客,不想介入,哪怕在少年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雨下得再大,你也不會走下樓梯,站在他麵前,兄長般囑咐他:成長就是這樣的,希望之手編織夢想,絕望之手又把它撕裂,這是逃不開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