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地觀望,不是很好嗎?何必要靠近。手中浸濕的毛巾,不是滲透了傷於愛情的淚水,而是沾滿了書寫離別的墨水。太陽和月亮,各自孤單地生活,不是很好嗎?你不願意讓人閱讀自己的傷口,哪怕傷口已生出翅膀。一天又一天,在城市中隱身,與陽台上的青藤生活在一起,深居簡出,卻又無時不感受到城市的存在。

暴雨之後的日光灑在陽台上,你坐在一把塑料椅子上,翹著二郎腿,無所謂地翻著書頁。書滑落在地上,你撿起來,摩挲著封麵。你說,那本書最美的是封麵,和許多美好的存在一樣,值得再三審視,內容嘛,哈哈,你狡黠地笑了。你身邊並無他人,你在自言自語。陽台上豎著很多鐵絲,從遠處看,這樣的陽台像隻鳥籠子。你望著外麵,白鴿飛過,響著鴿哨。街道上有很多這樣的陽台,人們相互窺視,相互想象,互不交談。樓下就是那家豎著門麵豪華的酒店,那個矮壯的中年廚師從側麵的窄門出來伸了伸懶腰,蹲在門口,點上一支煙,在那裏皺鎖眉頭。總是穿著一身深藍工裝搞裝修的男子,在特定的時刻走進那家彩票店,點著腳尖窺探電腦上的數字,電腦的屏幕,總是背對著他。他們都在做夢麼?不過很多的夢,就像你小時候去摘樹上紫紅的桑葚,剛爬到一半,腳下的梯子忽然散架了。

日光朝著黃昏不停地行走,夜色已在鳥城的背麵探頭探腦。你的目光邂逅陽台外的物事,你說生命的一切都是偶然,包括穿過鐵絲落在膝頭的一片榕樹葉子。陽台外麵的那棵樹,隻在春天落葉,卻在冬天綠意盎然。如果眼睛鏽跡斑斑,葉子掉在手裏,也會渾然不知,就像不知有人化身飛蛾前來探望。如果洞察隱秘,又難免彷徨。日子是風中蘆葦,彷徨搖曳之後,必是長久從容和深自緘默。

雨停了,你走下樓梯,沿著人行道走了很遠。下了公寓樓,那條黑魚就在你的腳邊扇動雙鰭,保持著水中的姿勢,可這是城市的街道,堂而皇之的南山大道,鳥城的主幹道。它瞪著雙眼,怒氣衝衝地跳來跳去。那家酒店的廚師張著粗短的手指跑過來了,一改剛才的沉默,眉開眼笑興高采烈,就像獵狗聞到了兔子的味道。黑魚一隻眼睛望著夕陽,一隻眼睛望著影子,謀劃著再跳躍一次。哪怕隻是一場徒勞,也必須遊動,必須跳躍。倘若它跨越這片水泥森林,將會聽到江河的消息。可高樓太多,江河太遠,魚鰭並非兩翼。廚師抓走了它,丟在案板上。他戴上高帽,係上圍裙,叼著一根中華煙,用明晃晃的刀子刮它的魚鱗。酒店大堂的食客等著吃它的肉,玩著“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

你記憶的江河裏也遊出一條這樣的魚。整條河都響著你的尖聲鬼叫,陽光灑在你麥黃色的脊背上。你朝洗澡的女孩們喊著有一條大黑魚從襠下穿過。看著她們倉皇逃竄,你樂得哈哈大笑。少年的聲音有一天變得粗厚低沉,沉默寡言,魚一樣行走在城市的街道。再也沒有童年了,你眼前,華而不實的霓虹,玩遊戲的男女。少年就藏在霓虹後麵的黑影裏,在麥田打滾,在河中嬉鬧,在荒野奔逐。你不能去找他,找童年的自己,他聽見你來,拔腿就跑,隻在硬土路上留下一串光腳丫清脆的回音。

紫荊花開得正好,勒杜鵑濕漉漉地燃燒,人們在花叢中穿行。你覺得鳥城是一座花園,讓你返回搖鈴的童年,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童年時玩的遊戲。你記起小時候的一個深夜,自己獨自穿過鄉村的街道回家。牆上巨大的魔影嚇住了你,你動它也動,你怎麼動它就怎麼動,你發現它隻是你的影子。你有時候氣色真好,眼睛裏張著夢想的風帆,忘了小徑上灑落的淚水,忘了形同枷鎖的玫瑰,忘了過往的一切,興致勃勃意氣風發,一如從村口啟程的那天。雨又下起來了,淋濕衣衫,你從另一條路返回,把紫荊花和勒杜鵑拋在身後。推開門,關上窗,拉上布簾,重新回到蒙蒙的燈光下。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