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弱水拎著兩袋香菇敲開女司長家門的傳說,像長了翅膀,迅速在校內外傳開。有人說,陳校長早年就認識這個林司長的,他們這是久別重逢;有人說,陳校長的兩袋香菇把林司長感動的淚水漣漣……其實大家很想知道其中的細節,不要說大城市,就連我們這樣的小城市,都已經很少邀請別人到家裏做客了,難道那兩袋香菇是阿裏巴巴的魔語嗎?但是陳弱水諱莫若深,問得再多也隻有一句話,人心都是肉長的,你撒下的是玫瑰花種子,就不會長出狗尾巴草的。大家把這話顛來倒去地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覺得神奇,就越感到他能耐非凡,因為在不久之後的校慶中,林司長的題詞很及時從北京傳真過來,這可是級別最高的題詞啊。如今,這位傳說中的女司長又將親臨學校視察指導工作,哇卡,這個個頭矮矮臉黑黑的陳校長,究竟有什麼魅力呀?
大家對陳弱水校長的敬仰之情達到頂峰。
(三)
陳弱水經常想,如果當時不來當這個校長,會如何?這個想法就像個不速之客,來無蹤去無影,在開會時,出差時,寫文件時,思考問題時,甚至上廁所時,都會突然冒出,又突然消失,就像小時候最愛和他捉迷藏的寶貝女兒陳蕾。
妻子總是歎氣說:“哎,都是我拖累了你,否則你就去當那個副縣長了。”
怎麼能說拖累呢,即使讓他再選擇一次,他還是會選擇離她們母女更近的學校當校長,而不是跑到那個窮得叮當響的縣當一名排名最後的副縣長。妻子常年多病,女兒陳蕾大部分時間是他帶的,從一出生到騎著單車接送上下學,這已經是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怎麼可能被活生生斬斷,斬斷與孩子一起成長的寶貴時間呢。所以在那次幹部調整中,麵臨副縣長和中職校校長兩個抉擇時,他毫不猶豫選擇了後者。其他人的議論和不解他可以不管,但是恩師於副市長的話,他不得不聽:“弱水啊,你要考慮清楚哦,校長不是那麼好當的,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工作不好做。”
在機關混跡了近二十年的陳弱水不以為然,學校就是一清水衙門,都是斯斯文文的知識分子,有什麼難相處的呢?隻是有點辜負於副市長的期望。自己沒有背景,沒有後台,一步一步從大山深處走到今天這個位置,如果沒有於副市長的相幫相助,他估計還得穿著背心短褲,坐在辦公室熬夜寫領導講話。他沒想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恩怨,有很多不可預知的困難在前方等待他。
第一次進這所中專學校時,陳弱水就被一股強烈的尿騷味熏得頭暈眼花,他揉著眼睛認真一看,著實被嚇一跳,這哪像學校,簡直就像一個小村莊。迎麵是一大片菜地,像納著補丁的破褲子,東一塊,西一塊,混雜著漚過的屎尿味,無孔不入。東邊則是一排矮小破舊的茅草屋,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褲子,萬國旗一般,校道上大搖大擺的是雞鴨鵝們,三五成群,調情的,說笑的,爭食的。汽車喇叭嘀嘀嘀按了許久也不讓路,一副我的地盤我做主的架勢。再往裏走,才看到兩棟樓,像是被潑了隔夜的茶水,灰暗低沉,唯有操場還算體麵,標準的四百米,四周胡亂種著白樺,木棉,芒果等樹,散兵遊勇般,一株四層樓高的玉蘭樹,歪著脖子靠在學生宿舍樓前,遺留著淡淡的清香,像是演出結束剛卸完妝的演員,疲憊不堪。陳弱水的心一點一點涼下來。陪同他赴任的組織部副部長說:“本來是個不錯的中職學校,也有四五十年曆史,就是被這任校長搞的。也不能說他不好,當個專家學者絕對是一流的,就是不會當校長,大門不出,領導不見,連省教育廳撥的款子,用不完的還退回去,就像把他老婆的編製讓給別人一樣。他是清正廉潔高風亮節了,卻苦了這裏的老師們。好在退休了,這裏就交給你了。不過,起點越低,越容易出成績哦。”副部長和他並不熟悉,隻是不看僧麵看佛麵,知道他是於副市長的人,自然客氣些,話也多些。
起點低就算了,陳弱水想,先把這些破草棚和菜地清理掉再說,哪像個學校的樣。隻是還沒等他開始,就遭遇一個下馬威。這個下馬威就是黨委書記劉成功給的。
劉成功比陳弱水早來兩年,是在鄉村浸淫多年的鄉書記,幾乎耗盡全力,才成功進城。在老校長退休,新校長沒到位之前,已主持工作近一年,當然希望能順理成章當校長,如今得笑著迎接新校長,劉書記心裏的五味雜陳,大家都懂。
在歡迎晚宴上,劉成功一副主人的態度,帶著一群副職和中層班子,排著隊向陳弱水敬酒。陳弱水酒量再好,也經不起這樣的車輪戰,他怎麼知道,學校不僅教書育人,還喝酒打牌勾心鬥角搬弄是非,反正外麵世界有的,這裏一樣都不缺,而且都不差。
陳弱水就這樣被灌得不省人事,三天之後才醒過來。
(四)
都說黨管一切,但是在教育係統,一貫是校長負責製,書記成了走來走去的半閑人,但是哪個書記心甘情願當半閑人呢?尤其在改朝換代的關鍵時刻,搶班奪權必須兵貴神速。劉成功年紀稍大,城府更深,他的動作,就是要麼不動作,要麼大動作。
陳弱水擔任校長的第一關,就遇到一個省級評估考核。學校一年到頭要應付源源不斷來檢查的考核的調研的各路人馬,個個級別都比你高,都要笑臉相迎,好酒款待,就連居委會檢查起計劃生育工作都毫不含糊,陳弱水在接二連三的工作中深感底層之苦。
陳弱水還沒來得及熟悉情況,先被嗆了幾口水。他幾乎叫不動人,開會,來得倒是很齊,但是一布置工作,會議室就成了足球場,大家互相扯皮推卸踢球。他把求助的目光放到劉成功身上,劉成功卻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我是書記,我隻管黨建工作,學校的具體事務由校長負責。
陳弱水隻能直接去找具體做事的人員,卻發現連個小小網絡管理員都指揮不動。考核組馬上就要來了,他卻玩失蹤,電話打不通,電腦室的鑰匙找不到。陳弱水急得直抓狂。終於,他讓辦公室的人將那個管理員從別人的房間拎出來,管理員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說,鑰匙不在身上。陳弱水一腳踹開他的宿舍門,翻箱倒櫃,終於在枕頭下找到鑰匙。
陳弱水揮舞著鑰匙對他說:“從今天開始,你不用再管這個鑰匙。”
管理員說:“不管更好,我還是回去當電腦老師,你開除不了我!”
陳弱水氣得發抖,說:“對,對,開除不了你,明天你他媽的就給我搬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不好管,因為他們有另外一條上升空間,那就是職稱,而不必像機關裏的人,唯有仕途一條華容道可走。還有就是,他真的無權開除任何一位老師。
那次考核,總算是有驚無險地過去,但陳弱水的那口氣就是出不來,小小管理員,借他個膽子,也不敢這樣頂撞新校長,一定背後有人撐腰。其實陳弱水潛意識裏是知道的,這個撐腰的人,就是那個貌似置身事外的劉書記。
他必須把這個藏在身後的撐腰人盡快引出來,教職工們都在冷眼看著呢,看校長書記究竟誰會成為“半閑人”。
很快,他們在一次班子會議上大吵起來。其實,這是陳弱水點的火。
劉成功的火其實是溫火,他嘮嘮叨叨,就是不同意陳弱水提出的方案。陳弱水的火是爆火,他站起來,一把就將茶杯甩到地上,說:“你究竟想怎樣?他媽的不幹就滾出去,別這裏磨磨唧唧,好狗不擋道。”
劉成功不知道他來這一著,當場臉就掛不住了。兩人麵對麵拍起桌子,嘭嘭嘭,把眾人嚇得紛紛作鳥獸散。據說兩人整整一星期沒說話,進進出出碰見了,都是頭一抬,臉一橫,仇人一般。
隻是,這樣的局麵注定維持不了多久,因為於副市長要來視察工作了。又不是教師節,怎麼可能有市領導來關愛呢?明擺著來給陳弱水助威撐麵子的。劉書記來了兩三年,也沒見請來一個領導一筆資金,人家陳校長不到兩個月,就有本事帶來分管市領導,能力立即顯現。教職員工被老校長的刻板書呆氣搞得困苦不堪,正希望來一個有魄力能來錢的領導。你看人家陳校長能文能武,開大會坐在台上說起話來一套一套:“五年爭取上國家級重點中職,內增素質外塑形象,做強做大學校,才能保證大家有肉吃,有新衣穿……”和老師們喝酒吃肉,打著赤膊架起腿,端起碗來喝起酒,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偶爾也撒撒酒瘋,爆爆粗口,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有奶就是娘,民心相背,很快見分曉。其實劉書記人不賴,願賭服輸,既然技不如人,就甘拜下風吧,別像隔壁中學的校長書記,爭來鬥去,兩敗俱傷,白白給大家留下笑話。這樣一想,劉成功書記也就釋然了,隻是麵子上還過不去。
陳弱水先開口,他走進書記的房間,搔了搔腦袋說:“嗨,這個….那個……於副市長要來了…….”
劉書記何等人也,又不是小夫妻吵架,還YAO等人請三回五回的嗎?連忙就驢子下坡,說:“我剛想了幾條該給市長彙報的事,你看看合適嗎?”
就這樣,校長書記來了一場皆大歡喜的將相和,讓下麵的教職工都鬆了口氣。尤其是大家看到於副市長一手拉著劉書記,一手拉著陳校長,說:“書記校長,就是工作上的夫妻,關起門來吵架打架都行,出了門,就得給我扮成恩愛夫妻的樣子”時,都笑了。正如市長高見,之後校長書記都是把門關起來摔杯子拍桌子的,門一開,又恩恩愛愛了。
(五)
對於北京林司長的到來,班子成員進行了深入細致的討論。大家都十分興奮,打了雞血一般。陳弱水一邊聽他們嘰嘰喳喳爭論,一邊望著窗外嶄新的教學大樓,還有教學大樓前姹紫嫣紅的草坪花木,暗自慶幸,幸虧動作及時,把那些破布一樣的菜地清理掉了,否則都不好意思請林司長來。
誰能想到,單就清理校門口那片菜地,已讓陳弱水使出十八般武藝,包括大學時期學的跆拳道。這跆拳道還是當年因為無聊才學的,沒想到關鍵時刻還能派上用場,真應了那句話,袋中有糧,心中不慌。
記得不能在校內種菜的禁令一出,反對聲風起雲湧,就那麼點工資,拖家帶口的,日子過得很緊,大家都習慣了自己種點菜,既省錢又安全。
其中反對最厲害的當屬電工錢凱。那是個誰都惹不起的,張飛一般的人物。燕含胡須,目如銅鈴,身材魁梧,聲若洪鍾,腰間常年挎著一工具包,鐵錘鐵線螺絲刀鐵釘等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他家菜地正對著校門,一年四季都種滿了姹紫嫣紅的各類蔬菜瓜果,因為他老婆沒工作,隻能將菜地當自己的事業,而且從不用化肥農藥,全用自家的屎尿,漚幾天再去澆,菜很漂亮,校園卻很臭,大家都說,整個學校都是錢電工的屎尿味,好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