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三千

小說門

作者:郭鷹

陳弱水是我們的老校長,雖然已調離學校十幾年了,但有關他的故事依然在教職工口中流傳。新教師們都會從老教師口中聽到不少關於他的事。但是新老師們最新奇的還是校長的名字---弱水,不是所有老師都知道“弱水三千隻取一瓢”之說,這時,老教師們就會不厭其煩地解釋說:“人家老爸當過私塾老師,有文化,又是五行缺水,總之是河啊,船的…..”,解釋的人一知半解,聽解釋的人一頭霧水,總之大家還是不明白陳弱水名字的真正涵義,但並不影響他十幾年來一直被教職工們懷念著,傳頌著。我倒覺得我們學校就象一艘船,而他就是承載這艘船的河流,雖然淺一點,湍急一點,至少能將船帶到遠方,帶來希望。隨著大學、高中的擴招,中職學校開始舉步維艱,日薄西山,大家與其說是懷念陳校長,不如說是在懷念那一去不複返的美好時光。

(一)

記得那年陳弱水接到北京林司長電話時,正在朝林超,學校最年輕的副校長發脾氣。

陳弱水指著林超的鼻子大罵:“沒有比你更笨的,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請來的教授,就這樣被你糟蹋了,土匪!”

林超的綽號就叫土匪,不僅因為他長得五大三粗,麵紅肉糙,還因為他的言談舉止的確像土匪,做事欠思量,咋咋呼呼,幸好還有極高的革命熱情。

林超不服:“都說學校食堂不錯嘛,便宜衛生,又不是沒在學校食堂接待過客人……”

陳弱水說:“還好意思說,你要分清楚,客人有不同級別的,再說今天食堂這樣子,你沒拿眼睛看看,鼻子聞聞,腦子想想?”

林超還是覺得委屈:“我怎麼知道他們會突然大掃除,把地板衝洗得那麼濕,誰知道衝完地板後味道那麼衝,你又不在,我也不敢擅做主張…..”

陳弱水指了指他,扭過頭,一時無語。這個土匪啊,他恨不得一腳踹過去,就像上回那樣踹。

自一年前離婚後,這個林超副校長就像一隻驕傲的大公雞,抬頭挺胸邁著八字腳鑽進母雞群裏,東挑挑,西揀揀,既忙碌又得意。也不知哪來那麼多單身女人,高矮胖瘦黑白,千姿百態,把林副校長的眼睛都晃花了。好不容易塵埃落定,終於選定隔壁機械廠的一位女工,白白胖胖,像一盤油汪汪顫巍巍的白斬河田雞,令人垂涎三尺。有一次,夜裏都十二點了,我們的林副校長居然長夜寂寞,孤枕難眠,要翻牆進去會他的女朋友,被機械廠的保安捉個正著,看他還要擺一副校長的臭架子,氣不過,非要公事公辦,把他綁送公安局。林超這才害怕,好說歹說,才答應通知校長來領人。

半夜三更的,陳弱水連保衛科長和司機都沒帶,自己騎著摩托車趕到機械廠,點頭哈腰,好話說盡,賄賂了保安一條紅狼煙,才把他“贖”出來,直接帶回辦公室,門一關,就一腳踹過去:“一個晚上也管不了襠裏的那家夥,爛泥扶不上牆,還為人師表,還副校長呢……”

身高一米八,體壯如牛的林副校長在不到一米七的小個子陳弱水的拳打腳踢下,抱著腦袋,蹲在牆角,一聲也不敢吭。

翻牆事件之後,副校長中最挑刺最扯皮的林超,成了陳弱水最得力最忠誠的副手。雖然做事不盡如人意,總比那些不幹活還盡搗亂的人要好。

話說這個省農林大的教授是陳弱水在校讀書時的育種老師,陳弱水每次到省城,若是有空,總要提點香菇花生之類的土特產去拜訪他,一是不忘師恩,二也是為了放長線釣大魚,不要等有事了才臨時抱佛腳,平時就得多燒香。累嗎?不累,人心都是肉長的,香燒多了,感情自然來了,好事也自然就來。教授這次來,就是專程帶了個不算太大的項目,準備與學校合作。別看項目不大,足以壓沉這個小小的中職學校。這之前,有誰會把關愛的目光投進來,又有哪個誰能爭取回哪怕芝麻大點的項目呢?更重要的是,這就是一泉眼,找到了,源源不斷的泉水就會不斷湧上來的,所以,陳弱水很重視這次接待。隻是他確實有事要離開,才將教授交到林超手上,結果就沒有接待好。雖然教授一直說:“沒關係,味道不錯嘛,比我們大學的好,你是知道的,哈哈….”陳弱水還是不由分說,拉起教授,離開學校,找到市區一家高檔酒店,安頓好教授,才回來找林超發火。

林超一臉委屈,他還是想不通。

陳弱水語重心長地說:“地板那麼濕,教授年紀那麼大,萬一滑倒怎麼辦?味道那麼難聞,你都吃不下,教授能吃得下嗎?還有環境,學校食堂的環境,能和大酒店的環境比嗎?沒有好的環境,怎麼談心,怎麼說話?早跟你說了,吃什麼是其次,關鍵是怎麼吃,要吃出熱情,吃出誠意,要讓別人吃你的地瓜都比吃鮑魚味道好,接待就是生產力,怎麼跟你就是說不明白呢?”

林副校長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當然比你笨,要不怎麼是你當校長呢。”

正說著,陳弱水的電話響起來了。陳弱水一看來電顯示,就像彈簧一樣,“嘭”的一聲,彈起來。

林超還想說什麼,陳弱水伸出手,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然後長長吐了口氣,雙手往褲子搓搓,再接起電話,開口就說:“哎呀,我的林司長,您終於來電話了。”

林超望著突然變臉的陳弱水,笑了。他早就習慣校長對上一盆火,對下一把刀的嘴臉。不過,對下的這把刀,經常是治病救人的手術刀,是庖丁解牛的解剖刀,是一把好刀。林超覺得自己就是在陳校長的刀刀緊逼下長大成人的。

陳弱水還在接電話:“我的林司長啊,歡迎回家!要不,我去廈門接您?一點也不麻煩…..好吧,那我在高速路口迎候您!……您盡管放一百個心,您說回家了,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收起電話,陳弱水的笑容還收不回去,一時興起,就做勢要踹林超一腳。林超下意識護住褲襠,倒退兩步,正巧碰到後麵的一個轉椅,趔趄了三步,差點摔倒。陳弱水連忙拉他一把。他驚魂未定地說:“老大,怎麼啦?”

陳弱水哈哈一笑說:“放長線,釣大魚,猜我這次釣到一條什麼大魚?”

林超搖搖頭:“不敢想。”

陳弱水得意地說:“忒沒出息。告訴你吧,北京來的----”

林超的嘴張得老大:“你,你,真的把那個職成司的司長請來了?”

陳弱水得意地說:“嗨,服了我吧?人家去廈門開會,順便到這裏來,說是來尋找祖父戰鬥過的地方,說是看我這個老鄉老朋友,嘿,所以說,皮要厚,腿要勤,嘴要甜,拿出追女人的幹勁來,什麼事都可以成功的!”

林超並腿,敬禮:“是!”這才把張得老大的嘴合攏起來。

陳弱水又說:“不過,違法亂紀的事,咱不能幹。比如----爬牆!”

林超低下頭說:“哎,謝您老人家大恩大德,我無以言報,隻能以身相許了。”看陳弱水心情大好,林超又恢複油腔滑調的本性。

陳弱水說:“這就對了,明天一早開班子會,討論如何迎接北京來的----貴客。”

(二)

說起和職成司林司長的認識,陳弱水自己都覺得有點神奇。其實,陳弱水原先想都沒敢想能和林司長哪怕搭上一句話。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的那場校長培訓班說起。老實說,他根本不想參加什麼校長培訓班,不就是聽一些可聽可不聽的課,說一些可說可不說的話,倒一些可倒可不倒的苦水。誰不知道現在中職學校麵臨的嚴峻形勢,誰不知道中國教育的諸多弊端。再說,都是中職學校校長培訓,來來去去都是校長,還不如去參加黨校學習,那才是三教九流,五湖四海,八仙過海。可是教育局王局長說了:“這是政治任務,是教育部的培訓計劃之一,不許請假,不許曠課。”

那個培訓班足足上了半個月,把日理萬機的校長們憋死了,電話都快打爆了,好不容易到課程結束,大家準備參加完最後一場歡送晚宴就作鳥獸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陳弱水也早早訂好機票。雖然他更願意遠離學校,遠離那些理不清做不完的凡塵瑣事,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很多事情任由你逃到海角天涯,也會一路緊追不放。

歡送晚宴自然要上酒,有酒就要敬酒,吃了大半個月自助餐,校長們腸子都淡出鳥了。於是,你敬我,我敬你,大家端著酒杯來回穿梭,大家如魚得水,整個宴席嘈雜熱鬧得像個菜市場。陳弱水隨著一大幫校長們把酒敬到主桌,這裏有職成司的諸位領導們。在宴席上大家總有一種錯覺,覺得碰杯喝酒,就可以和領導們套近乎了,領導們就會記得你了。其實在酒桌上的套近乎是最不靠譜的,所以陳弱水從來不打算在這樣的場麵有什麼收獲。他微笑著一個個領導碰杯敬過去,蜻蜓點水般,領導們幹脆一直站著,也微笑地一個個碰杯過去。賓主雙方都客客氣氣微笑著,其實大部分誰也不認識誰。很快就敬到林司長麵前。陳弱水當然認識這位職成司的美女副司長。開學典禮上,她來過,坐在主席台,個頭高挑,皮膚白皙,穿一件米色羊毛連衣裙,身材凹凸有致。當時坐在下麵的幾位校長在猜她的年齡,三十?四十?五十?要知道,這些可都是閱人無數,身經百戰的校長級人物,居然猜不出女司長的年齡,足可看出她的深厚功力。

陳弱水正打算順著隊伍往外撤,突然,林司長說:“你是來自福建的,閩西的?”

他激靈一下,連忙停下,說:“是啊。”

林司長驚喜地說:“我爺爺曾經在那裏打過遊擊,幹過革命呢。”

陳弱水腦子裏一邊緊急運轉,盡快將家鄉的紅色曆史複習一遍,一邊高興甚至有點誇張地說:“打過遊擊?啊,那是革命老前輩了!閩西是革命老區,毛主席還表揚過三年遊擊戰爭…..”

林司長搶著說:“是啊,我爺爺活著的時候經常給我講故事,那裏的高山,茂林,還有老鄉,他一輩子都忘不掉的…..”

陳弱水感覺宴會廳的嘈雜仿佛退潮一般,瞬間退得一幹二淨,他的眼裏耳裏隻有這位高傲漂亮的女司長和她悅耳親切的聲音。

他連忙說:“閩西是您的第二故鄉啊,歡迎您回家看看!”

林司長眼睛一亮:“是的,是的,我也想找個機會去看看爺爺曾經戰鬥過的地方……..”

陳弱水急切地說:“一定要回來,我希望能有機會陪您一起走一走。”

還沒等林司長回話,又一群校長們潮水般湧向林司長,兩人的對話被衝得七零八落。陳弱水像一枚不起眼的貝殼,被留在海水衝刷過的沙灘上。他端著空蕩蕩的酒杯,望著人海裏的女司長,心想,這次北京之行,估計能撈到一條大魚。

陳弱水馬上到酒店一樓的客服中心,把明天的飛機票改簽到後天。他決定趁熱打鐵。

包裏還有兩包香菇,本來打算去找大學同學的,那那個睡在上鋪的兄弟,現在在一所高校當博導。人家卻說出國了,要一年之後才能回來,也不知是真是假。總之這兩袋香菇沒送出去,也好,或許能派上大用場。

溜須拍馬,諂媚恭維,捕捉機會,腿勤嘴甜……陳弱水經常對自己的變化感到吃驚,這還是原來的那個淳樸的山裏孩子嗎?這還是那個坐在機關辦公室寫了十幾年文件的小科長嗎?哎,都是被逼出來的。小小的一個中專學校,貌似風平浪靜,波瀾不驚,實則暗流湧動,水深莫測。他不知深淺,一腳踩進去,嗆了好幾口水,這才慢慢學會鳧出水麵,這才發現,學校就像一張白紙,可畫出價值不菲的畫,也可當一錢不值的草稿;就像一把二胡,會拉的人拉得如泣如訴,外行的人拉出鋸木頭的噪音……陳弱水是會拉二胡的,十歲開始就跟爺爺學二胡,雖然近十年沒碰過二胡了,但他相信,一上鉉,童子功還在的。他想拉點好聽的,讓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人都好好聽聽,他陳弱水不是孬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