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誰在唱道情(1 / 3)

是誰在唱道情

小說門

作者:周如鋼

半個多月後,硯北村的人才知道毛雪旺又回來了。

村子盡管長得像一個蓋著蓋子的水缸,但其實是蓋不住的,就那麼多人,稍微點把火,水便燒開了。水花咕嚕咕嚕地叫,大家便知道村子裏有什麼事了。不過,這次我們硯北村的人其實都忘了還有一個叫毛雪旺的人。直到過了十五六天,聽到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起時,硯北村才徹底從迷糊中醒將過來。

一醒過來,就鬧騰了。

小山村的人不多,前前後後左左右右算起來也就是幾十戶人家吧,幾十戶人家也就剩幾十個老頭老太,還有女人,還有幾個孩子。也有人多的時候,成百上千的,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盼著熱鬧勁兒再是鋪張,也就是過年時的景象了。過年時分,去外地打工的男人們全回來了,走親訪友外村的外鄉也時不時進來露兩個頭。可是,過年太少了,一年也就隻過個一次,再熱鬧也熱鬧不了幾天。這個比不上毛雪旺。

所以,毛雪旺就想著,一定一定還是會受歡迎的,親不親故鄉人,愛不愛故鄉土嘛。隻是,他沒想到,出去了十年,再回來,村子裏早就計劃生育得不像樣子了。十年前,人丁興旺。十年後,鰥寡孤獨。就算不是鰥寡孤獨的,反正也是零零落落,稀稀拉拉。就像冬天坡地上的草,東一搭西一搭,有的還剩幾根黃白相交的雜毛,有的直接就幹枯了。這樣一來,毛雪旺的心思就落了空,盡管對硯北村來說,已經算熱鬧了,可是,比起十年前,這算什麼呢。

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毛雪旺的聲音從喉嚨竄出,激昂而起,村子裏果然一下子就熱鬧了。夕陽的餘輝灑在毛雪旺的臉上,他的臉就鍍了一層金黃,溝溝壑壑裏滿是黃昏的味道。

眼前陸陸續續地來了,參差不齊地坐下,是大有,全生,忠實,春蘭,富貴……當然,還有不少,其實村子裏老人都慢慢晃了過來。唧嘭唧嘭唧唧嘭,就像是號角,聲音一出便似黃酒一般,流了一地,地裏泥土的味道轉眼都成了黃酒的香味,醇厚,地道,一下子將村裏的老字號都引了來。他們說,是毛雪旺回來啦!她們說,是毛雪旺回來啦,對,就是那個唱道情的毛雪旺!

唧嘭唧嘭唧唧嘭,古時村堂鬧嘰嘰,現在鄉裏零兮兮……毛雪旺的聲音不斷掉在地上,黃酒的濃香四處彌漫,高亢的衝天而飄,低落地落地而沉,他的臉色也變化著,先是洋洋灑灑的喜慶,慢慢地轉為跌跌撞撞的悲愴,他的喉嚨沙啞,卻有著多種匍匐或跳躍的聲音。起初是牛奶,一會兒又成了蠶豆,間或有流水、蜂蜜,還有鞭炮,烈火。聽得出來,他既是鍾馗,又是小鬼;既是閻王,又是黑白無常;既是嫦娥,又是天蓬元帥;既是玉皇大帝,又是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裏的孫猴子。夕陽斑斑駁駁的光線裏,竄出他牙齒間的情節跌宕起伏,臉上的皺紋與肌肉是那天上人間,然後在某個時刻,會有渾濁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溢出,一顆,又一顆。於是,眼前或坐或站的老人們的眼角也慢慢變得潮濕,他們拿著手絹,擦左眼,揩右眼,揩完了說,雪旺,你的道情唱得還跟以前一樣好聽,一樣有味道,一樣感人。

毛雪旺說,謝謝你們還喜歡聽。

但,我們不喜歡聽,喜歡聽的都是老頭老太老字輩的人,我們所有小孩子都不喜歡聽,毛田樂就一個勁地兒嚷嚷,難聽死了,誰要聽啊,不要聽不要聽!

毛雪旺就呆住了,他眼裏微弱的光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嘴唇顫抖了下,似乎被凍住,他結巴著,說,什,什麼,什麼,不,不好聽?

不是不好聽,是,難聽死了!說這句話的時候,毛田樂是捂著耳朵的,他的那對招風耳在此刻完全被捂住了。他說,還不如在家看電視,雖然電視也不好看,但比你唱得要好聽多了。

慢慢地,夕陽隨著一幹人散了開去,陽光顯得有些冷淡而單薄。毛田樂的話誰也沒放在心上,一個小屁孩子口沒遮攔你能跟他較真麼。毛雪旺也這樣告訴自己,盡管告訴自己時,明顯感覺那個自己不服氣。

雖然已經有十年沒有回硯北村了,但毛雪旺還是姓毛。毛田樂氣鼓鼓地對他娘說,毛雪旺這個外地人憑什麼姓毛?毛田樂的娘就笑了,露出一口夾著白菜葉子的牙,說,你還沒出生時他就姓毛了,你說他憑什麼?

可是,即便這樣,毛田樂仍然不太服氣。他對這個頭上花白臉上溝壑縱橫的外來人總是看不慣。每天我們從學校放學,路過毛雪旺的家時,毛田樂總要踢幾下腳,腳尖上的小石子就刷一下飛到毛雪旺的房子裏,小石子飛的時候還猛地起了一層灰,毛田樂說,這就是火箭,後麵是火,前麵是箭。有時,他沒有準備好就出了腳,那石子就耷耷拉拉地打了幾個滾,沒有進毛雪旺的房子,毛田樂就很不舒服。他的嘴就會帶上一口髒兩口髒,或是屄,或是屌,挾裹著一嘴的唾沫衝進毛雪旺的房子——唧嘭唧嘭唧唧嘭,到底是先有屌啊還是先有屄……

那一天,毛雪旺在堂屋外拿著道情鼓再次唧唧嘭唧唧嘭地響起時,毛田樂剛好放學歸來。咿呀咿呀的聲音傳進他耳朵時,他就忍不住奮力地跑到了毛雪旺麵前,他叉著腰,大聲說,你這陰陽怪氣地,唱的是什麼,還有你手上這個,居然會還會響。毛雪旺眼睛半睜不合,似乎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毛田樂,顧自抑揚頓挫地唱著說著,毛田樂卻在一邊打著岔,偶爾來一句唧嘭唧嘭唧唧嘭。這下,旁邊坐著正聽得出神的老人們都被惹火了,全生走過來一把拎起了毛田樂,說,你這個沒爹娘教的,滾一邊去!

滾一邊去的毛田樂並不服,短短幾天,短短幾次,也就是聽了幾小段,他已經能活靈活現地像毛雪旺一樣唱開了。隻不過,他的嘴裏全是髒話,最要命的是還全是他現編的。

12歲的毛田樂用他的不喜歡聽直接唱成毛雪旺的調調去反擊毛雪旺。其實也不止毛田樂,毛小平,毛安全,還有我,我們都不太喜歡聽道情。毛雪旺拿腔拿調的土話在那裏高高低低的唱,在我們聽來是真刺耳啊。不過,雖然難聽,但我們都不會像毛田樂那樣出格,他是我們小夥伴的圈子裏成績最差,力氣最大,武力最強最蠻橫的一個,也是最桀驁不馴的一個。他娘經常為那句沒爹娘教的話而與人吵架,可是吵完了,打完了,毛田樂還那樣。她也還那樣。好幾次,毛田樂的娘打電話給在南方打工的毛東球,說,你得趕緊回來,管教管教你這個不孝子孫。可是,電話打完了,也就完事了。這年頭,在外打工的都像孫子似的,哪裏顧得上家裏的人呢,隻要家裏沒出事就萬事大吉。

被當場訓過後,毛田樂沒有再明目張膽的吵鬧,畢竟隻是個12歲的孩子,誰也沒把他當回事,誰也不想把他當回事。這時毛雪旺的道情熱情已經將全村老字號的興趣和積極性點燃了。感覺他就是我們硯北村燒水的人,一燒,一拍、一彈,水便開了。似乎是枯木逢春,旱蓮生藕,昨天唱孝子十三,今天唱薛剛反唐,明天唱大鬧天宮。其實這些個劇,大家以前都聽過,可是,現在卻一樣愛聽。十多年前時,毛雪旺捧著道情鼓,從村東口唱到村西口,從硯北唱到硯南,從本鄉唱到外鄉。大家聽得多了,但不膩,隻是,後來毛雪旺就唱到外地去了,他說,他要唱出一片天下,他要唱出一個道情班子來。

可是,毛雪旺回來時,終究還是一個人。還有那一把形單影隻的道情鼓。那個孤零零的用漁鼓和簡板拚起來的道情鼓,唧唧嘭唧唧嘭地叫,可是,除了毛雪旺的嘴巴張著發出聲音外,也就隻有它叫了。那時,毛雪旺說要讓大家都會唱,要人手一隻道情鼓,要唱遍天下,現在發現,卻終究隻是停留在了嘴巴裏。盡管這漁鼓和簡板長得很有個性。

現在毛田樂突然改變主意了,他對著我們一幹人說,既然這麼多人喜歡聽道情,那我也就喜歡一下吧。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們自然不相信。可是,令人意外的是,從那天開始,他居然規規矩矩地也聽起了道情。聽著聽著,他就靠近了毛雪旺,然後趁毛雪旺歇下手的時候,他就伸了手。有好幾次,我們都為他擔心,又似乎是為毛雪旺擔心。

邊上的道情鼓就那樣站著,無聲無息。似乎剛才發出的聲響全然與它無關。它的一頭是漁鼓,那是用竹筒製作的,有一米來長,直徑估計有十三四厘米,一端蒙著豬皮。而另一個隻是簡板,無非就是用竹片做成的罷了,共兩片,一片長,一片短,上端向外彎曲,兩片簡板合並就成為“Y”形。毛雪旺喝了口水,呀——的一聲開了場,那隻漁鼓就像突然有了靈性似的,一下子飛到了他的左胳膊下。於是,他再伸出左手,一夾擊簡板,簡板上啪啪啪的聲音就脆脆地跳了出來,而隨著毛雪旺聲音的起伏,他的右手正或彈或叩或拍或切地擊打著漁鼓的鼓麵。毛田樂環顧四周,與我們的眼神打了個圈,剛剛伸出的手縮了回,然後嘻嘻地笑了起來。

他一邊笑,一邊唱,唧嘭唧嘭唧唧嘭,我一定要偷了他的唧唧嘭。

毛田樂說,我一定要把這把道情鼓偷出來。

毛安全說,這東西有什麼好玩的,還要去偷?

毛田樂說,我不喜歡聽道情,他非要唱,我就要去偷了來。至於偷來後嘛,可以做成槍,也可以做成我爺爺以前喝過的水煙筒,實在沒用,我就把它砍了當柴燒。不過,我覺得這個東西要是拿到學校裏去,肯定會比較長臉,它會發出不同的聲音,可以拿去給我的李家怡玩玩。

我們知道,李家怡是毛田樂喜歡的女孩子。但我們更知道,李家怡不喜歡毛田樂。不過,我們現在不關心這個,我們關心的是他一個小孩子怎麼才能偷到毛雪旺的道情鼓。

我們所有人都說,毛雪旺這麼多年走南闖北的,聽大人說他一直帶著道情鼓呢,那肯定是跟他生命似的,你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偷得到。

毛田樂就嘿嘿地笑了,說,你們等著,沒有難不倒老子的事,看你們老大的。

這一天,毛雪旺還沒開唱。

回到硯北來的這段時間裏,毛雪旺需要跟我們村裏人一樣,翻地,刨土,播種。是的,雖然他會唱道情,可是,這是在硯北,聽說以前是收費的,可是現在一回來就收費,誰會聽呢,反正如果讓我們交錢,那是上天摘星——根本不可能的事。在我們看來,我們村子裏所有的人都不會給錢。所以,毛雪旺要在唱道情之餘,他需要種菜種豆種小麥。雖然,剛回來那些天,村裏有人給他送白菜送蘿卜,但時間久了,你不種也就沒人送了。我們硯北村的人愛的就是勤勞致富,而不可能天天送你錢財讓你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