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是誰在唱道情(3 / 3)

半年後,大家慢慢地習慣了拿工資的毛雪旺。盡管嘴上還是會說些風涼話,但那已經是屬於偶爾現象了。大多數時候,講到毛雪旺,大家會眉飛色舞地拿他來當先進的例子。比如毛田樂的娘教育毛田樂時,就會說,你看看,人家堅持下來了,一個瞎子,現在可以過上多好的日子啊。當然,我們硯北村遠遠不止毛田樂的娘這樣說,幾乎是家家戶戶都這樣說。現在的毛雪旺就是我們硯北村的驕傲,是對外村外鄉宣傳的資本,更是一個最鮮活的正麵教材。而且,從那以後,毛雪旺對我們這幫孩子更大方,其實,毛雪旺回來後,他就一直撒糖給我們吃,我們不喜歡聽道情他也撒,而現在,他的糖更好了,有時還會有巧克力,有高級棒棒糖。於是,不僅老人們說他好,連我們一幫孩子,也慢慢地有點喜歡上他了。

秋天過去,冬天慢慢地來了。這一段時間,我們發現毛雪旺好像很久沒有去鎮裏,沒有去鎮中學了。於是,有一天,我們跟著富貴上門時,便去問毛雪旺,當然,我們是不關心的,我們隻關心糖有沒有吃,巧克力和高級棒棒糖有沒有出現。但富貴不關心這些,我們聽見富貴若無其事的說,怎麼?最近身體不好?怎麼沒有看到你去中學教書了?

毛雪旺說,孩子們要考試,學這個容易分心,過段時間再去教他們。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們發現,毛雪旺還是沒有出村。我們就覺得奇怪了,這是為什麼呢。期中考試早就過了呀。而且,這段時間,天氣很好,可是毛雪旺也沒有上山幹活,盡管他的眼睛不好,但幹點小活還是可以的,比如給菜澆澆水啊,給地施施肥啊。但他沒有。有那麼幾天,他居然一點聲響也沒有,偶爾開個門,曬個太陽,然後就關了門。看他曬太陽的時候,依然是滿臉的金黃,溝壑叢生裏的臉上依然是布滿斑駁的黃昏,夕陽無限好,但沒有了道情聲音圍繞的他,似乎那陽光也失去了溫暖的味道。毛雪旺說,這段時間,人有點累了。

天冷了下來,毛雪旺的出門更加少了。有時,誰去敲門,他也不開。這樣一來,給毛田樂的想法設置了巨大的障礙。毛田樂一心想偷毛雪旺的漁鼓和簡板,可是,一直不方便得手。而毛雪旺到了學校去教唱道情後,就更加不可能了。本來,毛雪旺的不出門對毛田樂來說是好事,可是這家夥道情不唱也不出門,甚至連門也不開,這就弄得毛田樂完全喪失了得手的可能性。

於是,在一段時間後,毛田樂和他母親去鎮上時,他又改變主意,準備去學校下手了。他想,既然有人學,肯定會有人做了這個,不然拿什麼學?隻是嘴裏幾聲唧嘭唧嘭唧唧嘭有什麼意思,算什麼地道的學啊。

毛田樂很聰明,他光明正大地進了中學的辦公室,找到一個老師,說他想在學校裏了解一下道情說唱班的情況,他想學一下。那個老師正改著作業,聽他這麼一說,立即停下了筆,抬了抬眼鏡,接著又把眼鏡摘下來,瞪大眼睛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你,是,說,你,要,學,道,情?

毛田樂點了點頭,說,是的。

老師說,你不去好好學習,不去準備考市裏最好的初中高中,不去準備考清華北大,你要去學道情?你現在還在小學呢,你父母呢,怎麼也不管管你?

馬上,毛田樂就弄清楚了,原來那就是一陣風。鎮裏要通過市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上報和驗收,特地在學校安排了這個道情說唱班。可是,有誰要學習呢?學習老外的語言都來不及,準備考試都來不及,誰有時間又有誰願意來學這個對以後工作一點都沒有好處的唧嘭唧嘭唧唧嘭呢。臨走,那老師還白了毛田樂一眼,說了句,這孩子完了。

這一下,我們全村人都明白了,原來學校裏已經撤了這個班。當然,或許這個班還在,但沒人要去學習。也是啊,這樣的班辦起來有什麼用,能掙錢能賺錢麼?母親一得到消息就說了這句話。大有也說了,我當時就覺得這是空扯蛋,有那閑功夫不如讓孩子們回家挑個擔什麼的。全生也說,就是啊,關鍵是這東西學起來有什麼用,不實在,咱們硯北人講究實在,這玩意它不實在啊,就靠著它能當飯吃?

盡管天氣冷了下來,但連續幾天陽光明媚。傍晚時分,毛雪旺把漁鼓和簡板用一塊新毛巾好好地擦了擦,拭了拭。然後抱著出了門。

他來到堂屋,慢慢地坐下,先用右手揉了揉眼睛,揉完,左手舉起,右手放下,在左手舉起的同時,胳膊一緊,右手下落,漁鼓與簡板,還有他的嘴巴同時響起——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唧嘭唧唧嘭,戲裏戲外是嬉戲,嬉戲的卻是人生的一盤棋啊,唧嘭唧嘭唧唧嘭……聲音高亢嘹亮,感覺一下子上了上山坡,眼前便可一覽山小。

聲音一出,老字號就圍了過來,還是以前的感覺,還是以前的味道。唱道情,說道情,唱的說的全是自己的生活,全是身邊人的生活。其實,毛雪旺現在很少說唱古時候的那些傳說故事,更多的是他自己編的故事,打土豪分田地,孝子三十裏送娘親,即便是改革開放後的生活一樣濃縮在他的嘴裏,他的漁鼓裏,他的簡板裏。

可是,也僅僅是這樣聽聽罷了。毛雪旺從來不向大家要錢,十年前是明碼標價的,聽一場一塊錢。可是,現在他沒有收,他覺得隻要有人來聽就可以了。可是,即便這樣,也隻有這些個老年人,而現在,連老年人也少了。春蘭說,我們聽這個有感情,所以,我是喜歡的,哪怕讓我給塊錢我也願意,隻是天天聽,那總也不如電視上的節目來得新鮮啊。

春蘭講的是實話,毛雪旺說,你們不用給錢,我能養活自己。春蘭說你怎麼養,隻有村裏出點錢,我們大家出點錢,這樣才能養過去,畢竟,你的眼睛不好,不方便幹什麼活。

陸陸續續開始收錢了。其實大家口袋裏也不怎麼缺錢。不要看我們是山裏小鎮,但江南一帶還好,大家都不算是太窮。也就是毛田樂家相對窮一點。這個十二歲的孩子,脾氣暴躁,他的母親呢,除了喜歡打他罵他也拿他沒辦法,而他的父親,那個在南方打工的男人,一年也就回來一次。

毛田樂依然想著偷毛雪旺的道情鼓。他本來不想偷了,因為我說了無數遍毛雪旺其實蠻可憐。可是,毛安全說,老大說過要偷怎麼會不偷?難道偷不到?我又說,毛雪旺給我們糖吃。毛安全說,這叫糖衣炮彈,你是被毛雪旺收買了麼。於是,毛田樂還是決定要偷毛雪旺的道情鼓,隻不過,他說,到手後會再還回去,不會砍了當柴燒,也不改裝成水煙筒,但一定要給李家怡看一眼。

下定決心,不能再拖了。雪下得很大,毛田樂偷偷地爬到了毛雪旺家的牆上。他已經不止一次查看過地形和屋頂了,隻有這裏可以爬上去,然後再往前爬三四米,就可以摸到毛雪旺家的天窗,隻要瓦片不碎,他就可以順利進入。

毛田樂小心翼翼地爬著,雪蓋著,到處都白了。雪被踩碎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我們在邊上看得膽戰心驚,我說,老大,你別再爬了,我都看不到那個天窗蓋了。毛田樂嘿嘿一笑說,你懂什麼,老子看好的,休想跑出我眼眶!

可是,可是,我還沒可是完整,嘴巴還張著,後麵的話全變成了啊,啊聲很長。跟我一起啊的還有邊上的毛安全,當然,還有他,毛田樂。

當然,還有重重的嘭的一聲,那一聲,讓我恍惚覺得是毛雪旺右手猛地一拍,左手一夾,然後漁鼓和簡板上就彈出了啪啪啪,還有那嘴巴裏殺將出來的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隻是嘭的一聲特別響,特別重,嘭聲裏帶著一聲尖銳的慘叫,叫得我們心驚肉跳,臉色煞白。

送去醫院之後的很長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見到毛田樂。我也沒有跑去找他,雖然我一直想,但我害怕。

寒假結束後,我們沒有發現毛田樂來上學。他的那張桌子一直空著。

在天氣開始轉暖後的一個傍晚,我在門口的牆邊做作業,陽光稀稀拉拉斑斑駁駁地掉在我的本子上,我的臉上,和煦,有著不鹹不淡的溫暖。

埋頭間,我突然聽見有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起,我有點驚訝,恍惚中感覺很久很久沒聽了。回想了下,是的,這麼一個冬天,我們居然沒有聽到毛雪旺再唱過道情。

聽到道情,突然想起前段時間好像有人說毛雪旺新收了一個弟子,道情的傳承終於有了希望了。我還是有些不明白,誰會願意學這個呢。母親與我一樣不太相信,那天她與隔壁的嬸嬸就是這樣說的,現在所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太多了,比如木雕,比如竹雕,比如棕藝,比如地方小戲,都沒人要學。嬸嬸說,就是有人學也學不過來,何況是道情呢。

我還是準備去看看毛雪旺,我太久沒聽他唱道情了,內主居然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拐進毛雪旺的那個院子門,我看見兩個人正襟危坐,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響徹雲宵,高亢而嘹亮,聲音粗中有細,糙中有柔,像流水,像烈酒,如泣如訴,如歌如吼。

我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

衝進我耳朵的聲音打著轉拐著彎,這個聲音我很熟,這個聲音經常說老子老子,但今天他沒有說,他隻是在唧唧嘭裏做和聲,聲音又尖又細又柔軟。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個眼睛凸出,一個眼睛凹進。兩個瞎子,還有大小兩把道情鼓,一把舊的,一把新的,唧嘭唧嘭唧唧嘭,自從盤古開天地,便有傳說便有戲……

責任編輯 林東涵

作者簡介:周如鋼,1979年9月生,浙江諸暨人。做過木雕織過布,擺過地攤教過書,當過媒體記者編輯與主編。2002年開始創作,迄今已發表200多萬字,並多次獲獎。作品散見於《山花》、《飛天》、《莽原》、《芳草》等多種文學期刊,小說被《小說月報》等選刊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