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毛雪旺喜歡把精力放在唱道情上,那些個大伯大爺的會捧他的場,可是再捧場,沒有錢有什麼用呢。我母親就說,毛雪旺可能有點傻了,這麼多年下來還在唱道情,唱得頭發花白,唱得麵目蠟黃,唱得連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我母親說得不假,從毛雪旺回來後到現在,半年時間過去了,我沒有看到毛雪旺穿出一件嶄新的衣服來,更別說好看的。這就不如我們村子裏出去打工的其他人,他們每次回來,都能穿件上好的衣服,鮮鮮豔豔的,花花綠綠的。再不濟也會理個發焗個油什麼的,看起來,精神頭十足,光鮮亮麗。
但毛雪旺沒有。母親說,一個瞎子啊,一輩子就這樣了。
這樣說時,我大吃了一驚。我的啊字吐出半天合不攏嘴。因為我從看到毛雪旺的第一天起,我就覺得他的眼睛有問題,不是沒有眼珠子,而是眼珠子突出,而且特別碩大混濁。那天母親與鄰居聊天時,有人問母親,說看起來毛雪旺的眼睛怪怪的,母親就說毛雪旺的眼珠子是一隻豬眼,年輕時上山打柴摔了一跤,眼睛紮傷了,後來左眼就按進了一隻豬眼珠子。
難怪了。我說瞎子怎麼還那麼有心情說說唱唱的,他不知道他自己唱得難聽麼?母親沒有說話,阿嬤卻說了,她說,本來以前唱道情就是瞎子唱的,唱道情也就像唱戲,唱得好大家給點錢,所以,也算是謀生的生活了。
可是,我說,現在大家去聽都不給錢啊。
母親說是啊,現在誰要聽這東西呢,你看,去聽的也就是你阿嬤那些老頭老太那些大爺大嬸大娘了,沒文化的人聽聽過過耳朵癮罷了。
我覺得母親說得是對的,這年頭,電視,網絡,就是在我們這樣的小山村裏,也是一樣也不缺。雖然人丁不旺,但要有還是有的,至少電視,我們可以天天看,而且可以看到好多台,遙控器一按,可以變化著輪流著隨便看,那裏麵的人活靈活現著呐,而毛雪旺嘴裏唱的是土話,又那麼糙。也隻有老頭老太喜歡聽了。
四
毛田樂再次嬉笑著麵對我時,我知道,我說漏嘴了。但我沒想到,毛田樂早就知道了。
毛田樂說,放你媽的狗屁,老子早知道他是個瞎子了。我媽早就說了,隻有瞎子會做這一行,誰要做啊這種事。我說,那你就不要去偷他的鼓了,他眼睛都看不見,多可憐啊。毛田樂一臉的壞笑就嗬嗬嗬地漫溢開來,他說,老子做的事與你無關,我是老大!
在毛田樂尚未得手的時間裏,毛雪旺依然會在黃昏的家門口,或者堂屋裏,靠在牆上,一個人咿呀大唱,當然,他想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唱都行,晴天陰天,下雨下雪,都不影響。這種道情也真是有意思,一個人就行,毛雪旺一唱起來,就感覺鬧哄哄地,像有很多很多人似的,有時千軍萬馬,有時一人獨白,他的聲音大小粗細不同,一個人就是一台戲,大小的角色都在他嘴裏含著吐著,時而高亢,時而低沉,時而嘹亮,時而婉轉。間或還有韻文說白。一般情況下,總是在他唱了幾分鍾後,陸陸續續就會有人把他圍成一個圈子。老頭老太是第一圍觀隊,我們是第二圍觀隊。
毛田樂說,其實我們真正的名字是特別行動隊。他現在是每次都參加。這一度讓他的母親很頭疼,因為總有人去她那兒告狀,說這個孩子會吵鬧。她就跟毛田樂說,一個瞎子唱苦情戲,你個小屁孩聽得懂麼。毛田樂說,唧嘭唧嘭唧唧嘭,老子不懂要學懂。毛田樂的娘一下子就笑開了,說你這破孩子,居然也會唱一句。這類的唱詞都是毛田樂隨口編的,這家夥有的是我們想不到的東西,其實,我們也不喜歡聽道情,但我們必須圍著,毛田樂說過,你們要看著你們的老大是怎麼樣探囊取物,如何輕鬆得手的。我本來想不看,但毛田樂說了,如果不看也可以,第二天要上交十塊錢,並且要挨一頓打。打一下交一塊錢,打兩下交兩塊錢,交錢對我們來說並不是太難,可是要挨打,我們誰也不願意。更何況是他打我們,我們還要給他錢呢。
這一天毛雪旺歇得早,他跟大家夥說,因為明天要早起趕到鎮裏去,所以,今天唱個兩場就結束了。臨走時,他還特地拿了一把糖出來,撒給我們一圈小孩,說,見者有份,喜歡就吃。毛田樂一把就抓了幾顆大的,三下兩下塞進嘴裏,然後他再度伸出手去抓糖,這時,毛雪旺突然伸出青筋暴露的手一下子摁住了他的小手,這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毛雪旺盯住他,眼睛鼓出,看起來好恐怖,他說,你是不是喜歡我這把道情鼓?
這一下,我們全傻了。而且,他這麼一問,居然一下子把我們的老大毛田樂也問住了,顯然,毛田樂也嚇了一跳,然後他說放開,毛雪旺果然就放開了手,眼神一下子緩和了,還笑了起來。毛田樂慢慢地抽回了手,咽了咽唾沫,然後眨了眨眼睛,又晃了晃腦袋,說,唧唧嘭唧唧,誰稀罕你這破東西。
晃完腦袋,他吹了吹口哨,扭頭而去。
毛雪旺就在後麵笑開了,然後他自言自語地念了一句,能說會道啊,這小屁孩!在這個時候,我就很懷疑毛雪旺的眼睛,這足以證明,毛雪旺的眼睛雖然不好,但視力還是可以的。我有時會想,是不是毛雪旺的心裏還有著一麵鏡子,他能看到我們想的做的,會不會因為眼睛瞎了,而心裏卻比我們更明亮了呢。
這樣一想,我突然有點害怕,我覺得毛田樂要想偷到這把道情鼓還是很難的。
第二天與第三天,毛雪旺一直沒有唱道情,聽說他被留在了鎮上,鎮上很多人喜歡聽道情,他暫時不回來了。這個消息傳來時,毛田樂居然有一絲沮喪,他說,奶奶的,真是個唧嘭唧嘭的家夥,把老子的的通天計劃全給打亂了。
五
毛雪旺再次回來時,是被人送回來的。這真的令我們大跌眼鏡。讓人用汽車送回來的事,這在我們村子裏不算太新鮮,但毛雪旺被人用汽車送回來,這實在是新鮮得讓我們覺得不可思議。他憑什麼?他一個唱道情的流浪漢憑什麼還有人用車送他?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次,不僅毛田樂這個孩子王有這樣的想法,我們村子裏很多大人都有這個想法,我就聽到不少人說過,說,奇怪,奇怪,毛雪旺有什麼大本事啊,這個瞎子居然還有叫人用車送回來的能耐。有的說,畢竟在外麵混了十多年,哪裏是白混的呀。
有那麼一刻,村子裏一些人居然開始羨慕起毛雪旺來。
而過了幾天,馬上,大家就變成了羨慕嫉妒恨,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羨慕嫉妒恨了。
那一天,沒來由的,村子裏一下子熱鬧了,很多車子嘀嘀叫著進了村排了隊。排了隊後一幹人就下了車,個個皮鞋鋥亮,個個油光滿麵,居然還有電視台架著大家夥直接去了毛雪旺的家。
然後,唧嘭唧嘭唧唧嘭的聲音從毛雪旺的家裏流了出來,衝了出來,漫了出來。然後我們看見一圈外鄉人正說著笑著點著頭,然後我們看見扛著攝像機拿著照相機的人跑這邊跑那邊。這個陣勢把我們硯北村的人徹底弄懵了。
之後的幾天裏,又一個重磅信息在我們硯北村炸開。我們都懷疑,毛雪旺是不是上輩子做了什麼送佛送到西的大好事。
他突然成了硯北鎮中學的一名老師!一名教道情說唱的老師!
硯北鎮中學居然成立了一個道情說唱班!
這真是太令我們意外了,母親說,毛雪旺這是老來福了,世道變了啊。全生說,我就知道這人有出息,幾十年了,一直唱道情,毛主席還說過呢,凡事就怕認真二字,雪旺是個認真的人。大有說,娘的,還真沒想到。都以為這是沒落的行當,都以為這是流俗的行當,怎麼突然之間成了香餑餑了。
眾說紛紜,但掩飾不住羨慕嫉妒恨,沒辦法。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毛雪旺果然一星期去一次硯北鎮中學,每個周五的下午去上兩堂課。
抑製不住內心的向往和眼紅,當然,主要是覺得不可思議。毛田樂就說,憑什麼,他憑什麼!於是,在一個周五,我們在毛田樂的帶領下悄悄地溜進了硯北鎮中學,我們找到了那一間教室。果然看見了毛雪旺在教室裏囂張的模樣,他在上麵手舞足蹈,他拍著漁鼓,捏著簡板,他擊打漁鼓,叩響簡板。他唱著鐵拐李,他說著荷仙姑,他眼睛腫得像豬眼,噢,不對,他的豬眼鼓得像金魚,而另一隻眼睛卻是深深地凹了進去,幾近於無。那時我們看著突然有點害怕,毛田樂說,想不到,這麼難看的毛雪旺發起神經是那麼狂野的。我一定要偷到他的道情鼓!一定要!看他神氣!
那一刻,我們突然覺得毛雪旺胳膊下夾著的這個漁鼓和右手上捏著簡板居然有那樣的魔力。那一刻,不隻毛田樂想偷,我們這些小夥伴居然也有了這種想法。但我們也不知道偷來幹什麼,甚至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毛田樂為什麼要偷毛雪旺的道情鼓。
那天,我們親眼所見,教室裏有幾十個哥哥姐姐坐著聽。他們聽著,用筆記著,偶爾跟著學唱兩句念兩句,唧嘭唧嘭唧唧嘭……
回家忍不住跟母親說了,母親先是批評我們去中學裏瞎鬧,然後又說早就知道毛雪旺的事了,聽說這叫非物質文化遺產,現在城裏都搞得轟轟烈烈的,那些以前討飯的人都要享福了。她說,這下毛雪旺發財了。我們硯北村的老人們都說開了,整個硯北村直接就是一鍋燒開了的水,說,毛雪旺是老來踩到狗屎運,七老八十的人,居然有工資領了。說,什麼叫老來福?這就是老來福!
社會與時代的變化就是這樣,有些東西隨著時間環境的變化和更迭慢慢失去了其存在的意義,但你不能否認它曾經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有些東西曾經存在時似乎沒有什麼大的價值,那是因為我們都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而忽略了,所以再到某一天,成為有用之物或無價之寶時,也就隻有了眼紅的份。能不眼紅麼?毛雪旺承認,每個禮拜去學校上兩節課,學校給他30塊錢。這一下,大家更羨慕了,什麼活都不用幹啊,就能拿到30塊錢。大有爺爺說,狗日的,早知道我也學這個了,老來不用愁啊。
可是後悔也就隻有後悔了,因為在毛雪旺堅持下來的這麼多年裏,卻一直沒有人跟著學,聽毛雪旺說,其實自己一直希望有人學,但一直沒人願意學。剛開始那幾年還好,可是,隨著大家手上錢越來越多,日子過得越來越舒服,唱道情不要說學了,就是聽都沒人要聽了。錢越多,反而越不珍惜以前的東西了,不要說聽道情了,連電視都覺得不好看了。後麵這話,不是毛雪旺說的,是我們說的。我們說,現在的電視一點也不好看。可是,我們怎麼會知道以前的電視好看呢。所以,更多的是大人們一遍又一遍地說,現在也沒好的電視看。也就是說,大家都覺得現在什麼好玩好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