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嫁衣
小說門
作者:寒鬱
1
這一年小鎮的冬天特別的冷,進了臘月,北風就像後娘的心,大耳刮子一樣的呼呼扇過來,風裏頭都裹滿著尖利的指甲。我剛和家裏的婆娘吵了一架,貓撕狗咬的原因不過是早上刷牙我把她的牙刷弄掉到地上了,並且忘了撿起,她就得了理了,說我是故意的,成心作踐她,於是從牙刷一直延伸到我邋遢的生活習慣再進一步擴展到柴米油鹽繼而把這些都歸結到我的本事上,“我瞎了眼,攤上你這麼個沒出息的男人”,孟曉虹說,“我瞎了眼!”
說話的時候孟曉虹帶著隔夜的唾沫星子噴了我一臉,瞪大著浮腫的眼圈,很難想象這是幾年前讀個言情小說都會落幾滴眼淚的女孩。我出了門,抱著膀子摸出一隻煙點上,在門口哆嗦著抽煙。藍色的煙氣爬滿冬天的早晨,像是我心中盤旋的皺紋。街對麵的樓房正在施工,頑固地傳來電鑽囂張的聲音,當然這也是家裏女人和我不斷吵架升級的原因。——我一個窮得叮當響的代課教師弄不來房子,到現在還住在雪湖鎮最破落的老街上,而要命的是,街道對過就是李一聯正在建設的所謂雪湖鎮最具品味的高檔小區,名字也起得牛氣:“東方巴黎”。真是能扯淡。
門裏麵頭發蓬亂的女人含著一嘴牙膏沫還在一五一十地數落著:“成天就知道下個閑棋灌點貓尿到現在連個編製都弄不上,你看看人家,誰不過得興興頭頭的!你呢?幹脆照地上尿泡尿一頭紮裏麵淹死算了!……”女人的話像腐壞了的剩飯,我隻有把捉襟見肘的貧困木門使勁甩了一下,以期稍微隔音。因為胡鵬這狗日的遠遠地騎著一尊大駕摩托鮮衣怒馬開過來了,隔老遠就露出一嘴齙牙爛笑著打招呼:“方老師兒,又被嫂子趕出門了?要說也不錯,早上外麵的空氣多清新哪!”
一句話我就恨不得要問候他直係的女眷,忍住了。咬著牙笑了一半,算是招呼了,懶得敷衍,蹲在街邊的槐樹下抱著手抽煙。胡鵬熄了火,抹了抹頭發,探過頭衝屋裏嬉皮笑臉地喊一聲:“嫂子噯!不要做我的飯啦,晚上把你那倆肉饅頭給兄弟留著就行啦!”剛才還氣呼呼的孟曉虹倒笑了,踢了胡鵬一腳,說:“滾!沒一個好東西!”
胡鵬還要在那兒耍貧:“方老師兒的不好,兄弟我的東西好著呢,免費,嫂子要不試試!”我扇他一掌,“大清早的,有屁就放,吃飽了到別處浪去!”
他嘿嘿笑笑,從懷裏掏出一幀炫耀的大紅,杵到我眼前,“方老師兒,你看李總多給你麵子,親自讓兄弟我給你來送請帖,怎麼著也得給弄包好煙吧!”他一句一個鄙薄的兒化音,像是喊一個笑話,算起來上學的時候這個笨蛋也沒少抄我的試卷,現而今我卻成了他們一口一個的“方老師兒”。不提也罷。
看我那一副灰暗的臉色,胡鵬大約也得不到什麼好煙,和孟曉虹笑侃了幾句葷話,又夾著他的哈雷留下一屁股青煙竄遠。送來的請帖從桌子上掉下來,賣弄地打開一身鮮紅的香氣,我粗略看去:
送呈 方明 老師 台啟
謹訂於X年公曆X月X日
為 李一聯 邵青穗 舉行結婚典禮 敬備喜宴
……
我又看了一遍,忍不住濁氣攻心,一時氣結,伸手要把請帖撕碎。孟曉虹踹了我一下,“怎麼著,心疼你的小情人了?——有本事你也有錢有勢,你去娶回來,沒那本事就不要眼氣!”孟曉虹說,“吃了飯買麵去,要不今上午你吃屎也趕不上熱乎的。”
這個上午我沒去買麵,也沒有去上課,我捏著老婆給的幾十塊錢全部都給了“順河酒家”。我要了一瓶酒店自釀的槐花酒,幾碟小菜,喝到了黃昏時分。也顧不上想回到家怎麼麵對孟曉虹那凶狠的眼神。天黑了,順河酒家的老板趙誌良說:“方哥,怎麼了,酒喝得好像和嫂子鬧離婚的調子,還是被老婆打了?”——由此可知我老婆名聞遐邇的悍婦之名,這個凶惡的初中二年級英語老師,當初上學的時候做夢都想著能到說一口英語的地方,再也不用一張嘴就是難聽的雪湖鎮方言。可就像趙誌良一樣,夢想著背一把吉他彈出一道彩虹路,在外麵飄了幾年,還是得回到河邊接管老母親的小酒店。
我問他:“老趙,青穗就要結婚了,你知道不?”
當年沒事就在作業本上苦練簽名的老趙,夢想著成為下一個崔健、張楚那樣的搖滾明星,在自我欣賞簽名的間隙,看見邵青穗衣袂飄飄仙子一樣踱步而來,也忍不住停下筆趕快看著窗外,標新立異地製造一種眼神深邃的憂鬱狀,以吸引青穗的回顧。事實上我們每一個人都做過類似的蠢事。
趙誌良拔出一顆煙,順勢指指櫃台上的請柬,含義模糊地笑笑,扔給我一支,答非所問地忽然說:“結束了啊。”我不知道他是說我們集體的暗戀結束了,還是我們的青春宣告結束了,或者是我們曾經可笑的所謂夢想都破滅在小鎮庸常而殘酷的現實裏了。大約這些都有吧。我感到一種人生無趣的挫敗感,甚至在猥瑣地想,當我們曾視為蓮花的青穗在李一聯奢華的床上,她將以怎麼樣的姿勢開放或毀滅……這想象讓人肮髒又邪惡到亢奮,我叫道:“變啦,這世道真他媽變啦!”我的聲音本來就不好聽,這會兒喝了點孟曉虹所說的“貓尿”,甚至都有些淒厲了。
趙誌良估計很看不上我這個樣子,拍拍我的肩膀,說:“再喝點,我去弄幾個菜,你再叫幾個人,一起再喝點!”
他進了廚房。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給在南方的孔儒民打個電話。我們這一群人裏,都數他暗戀邵青穗最厲害,臨走之前,還讓我幫忙看著,邵青穗有什麼情況了就要及時報給他。他說不在鎮宣傳部當他媽寫個破材料的文員了,要去南方闖一番,掙大錢,回頭風風光光來到邵青穗跟前,大大方方的和她約會……我沒有他那個出走的勇氣,隻有在家當著雞肋一樣的窮教師,順便幫他看著邵青穗的舉動。我掏出電話,才發現將近半年沒有和孔儒民聯係了。或者說,除了我那凶惡的老婆,差不多也有幾個月沒有人我打電話了。大約我死了也不會有人特別關心一下。想到這兒我對自己既憐憫又惡心,這一輩子我也就是在這小鎮子裏對著一幫子正處於青春叛逆期的孩子們灌輸一些腐爛的學說了。
電話通了,孔儒民熟悉的共鳴渾厚的男低音傳來,“喂,哪位,老方,你小子還喘著氣呢?”我說:“喘著呢,都有點膩了,沒辦法,看樣子還能憋屈著活幾十年。不說這些個,說點事兒,你的那位,兄弟給你看不住啦!”他問:“什麼呀,老方,你是不是喝多了,看不住誰了?”我急了:“邵青穗要出嫁啦,你知嗎,要嫁給李一聯啦!”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我慫恿的熱情並沒有收到預想中的熱烈回應,孔儒民隻是失落地“哦”了幾聲,就不吭了。過了一會兒,電話裏才傳出一句:“老方,你知道東莞嗎,我就在這裏。這裏許多東西都很貴,但許多也很便宜,比如尊嚴、比如女人,花百兒八十就可以得到一個二十多歲的新鮮身體,也就是說如果你願意,天天都可以當新郎,下次你來,我請你!”
我失急地說:“那邵青穗呢?”
孔儒民說:“我忘了。”
“你騙人!”我說。我竟然像一個負氣的孩子。這怎麼可以,你們都是風箏,連最後一根線也不要了,揮一揮翅膀就遠走高飛了,我呢,還得繼續深深陷落於原地。我說:“你怎麼能忘了呢,你給她寫的詩我們都還記得呢……”孔儒民急忙打斷我,似乎我揭了他的短一樣,“老方,先不說這些了,等到你出來了你就知道我為什麼都要忘了,”他歎了一口氣,聽上去很滿目滄桑的疲憊樣子,“我哪裏還有路可回,你說我還記著那些做什麼呢?”
電話就在一聲隱忍的歎息中掛了。我因為急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告訴他,連外音都按著了,趙誌良從廚房裏出來,搖搖頭,臉上是隱隱地笑意,低低說一句:“別逼他了,他一個人在外麵,想混好,大約也不那麼容易。”
菜炒好了,豬耳朵、牛肉、肥腸、蘿卜,還有一缽曬幹的槐花做的骨頭湯。你很難想想,這是幾年前一雙模仿著CD彈琴的手做出來的菜,味道應該很好,好得甚至有一點無奈的悲哀。
我又打了一圈電話,趙誌良把酒也燙好了,我卻沒約到人來。我是這麼說的,哥兒幾個,當年暗戀邵青穗的都來老趙這兒吧,喝點兒,順便商量一下李一聯當天的婚禮去不去。結果,開著小超市的薑大頭借口說明兒一早要去縣城進貨,得早睡;賣五金的羅小圈支吾著說外麵太冷,不來了;王鳴金的理由更奇怪,他覺得如果去喝酒的話今晚上基本上要睡在門外……當問到他們收到請柬沒,都說收到了,胡鵬送來的;再問去嗎,都打哈哈,說,看吧,再看吧。我撂下電話,電話卻響了,不用看也知道是孟曉虹的,果然劈頭就罵:“方不亮,你他媽是想死還是不想活?這一天你死哪兒去了?三分鍾不給我滾回來你就別回來了,跟酒過吧!”——這幾年孟曉虹總是把我的名字“方明”一口一個喊成“方不亮”,倒也和我的人生貼切。
趙誌良苦笑一下,說:“回吧,要不嫂子還不把我這小店招牌給砸了。”
我還鴨子死了嘴尤硬,說:“這虎老娘們兒,回去也免不了打架,不回!來,滿上,都不來也去毬,咱喝。”
喝了一杯,趙誌良說:“算了,喝杯熱茶吧。”泡茶的間隙,老趙說,“當初上學的時候,都數你老方最下勁,現在看,還不如把那功夫用在打架泡妞上呢。”
我說:“和李一聯一樣?”
老趙點頭不語,徐徐道:“老方,你讀書多,我問你一句,紅樓一書裏寶玉最引為同類的秦鍾,死前怎麼說?——‘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以後還該立誌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老趙說,“這個世道,不要理想也不要故作的清高,你我都錯了。也不怪嫂子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