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宜和不願去,隻想安心死在床上就好。但,青穗怎麼會願意。

我們這些沒大本事的老同學曾集體兌了一些錢,但是那點兒錢還不夠一周的透析。此時,因強奸和盜竊從莽山南監勞改場刑滿釋放的李一聯出來已經三年,這三年裏他睜著監獄裏鬥毆剩下的一隻眼在河邊開了一個洗煤廠,並且越做越大,河水黑了,每年塞點錢也就打發了。然後又聯合勞改場在莽山開了一個石子石料水泥廠,用的是成本幾乎忽略不計的勞改犯,錢如雪湖邊的梨花一樣,暖風一來,一夜開遍。

據說,一個晚上,李一聯找到邵青穗,開口就對她說;“給老頭兒看去,去城裏最好的醫院,找最好的大夫!——錢,我來出!”

她隻有這一個父親,在這世上她隻有這一個親人。她流了淚。

她對李一聯一揖到底。

李一聯擺擺手說:“不必,我是有目的的。你知道上學時候我最窮也最醜,想你也沒正眼看過我,是不是,他們笑話說我這輩子連你的一根毛也摸不到,現在我出錢,你出人,怎麼樣?”

她想了三天。

最終她還是找了李一聯。李一聯個子矮壯,幾乎需要仰視才能看得住她,可她卻無路可退,看著他刀疤蹲踞的右眉,緩緩說一聲,“好。”她說,“父親安葬後,我嫁你。”

接著,說完,她卻很想逃跑,卻被李一聯的眼光推著倒退,退到一個低窪處,才看到了幾件家具從幽暗處突顯出來,這時候李一聯笑了,她嚇了一跳。青穗感覺桌子椅子都在獰笑,她掙紮著,卻還是感覺被那獨眼裏的笑覆蓋了……

5

雪已經很厚了,可雪還在下著。婚禮那天下得更大了。

原來在電話裏嗯嗯啊啊的薑大頭、羅小圈、王鳴金,都去了。胡鵬穿得更加人五人六了,站在李一聯仿歐式的三層乳色小樓下指揮一幫子人幹這幹那,說話聲音都興奮像在吵架,動不動就“李總給我說了,這事兒得這麼這麼來……”孟曉虹也打扮得一身喜慶挽著我的胳膊準時來了,挽得很緊,生怕我一不小心就出溜走了似的。趙誌良和孔儒民沒有來,他倆在“順河酒家”提前就喝多了,作為鎮子裏出去闖蕩過的兩個人,他們大約還有許多話要說。

到了院子的門牌樓下麵,一行人都站在那裏品評我寫的喜聯,孟曉虹笑得幾乎從來沒有過的燦爛,不住地誇李一聯的房子好看之類的,我不敢接她的話茬,也盯住那副對聯:

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什麼是梅花篆字,但是知道的大約也沒有幾個,包括我的妻子孟曉虹,我把“情”的左半邊換了一個“錢”字旁,也沒人發現,大家都還說寫得好。我想我也應該和趙誌亮、孔儒民他們一起預先喝醉的。

接連不斷的炮竹捧出內心鮮紅的響聲,之後,伴隨著外麵的舞團跳舞,宴席開始起來。很豐盛也很講究,據說是從省城請來的廚師。薑大頭搛了幾筷子,還沒放進嘴裏,就說:“好,好,上一次鎮長公子的喜事也沒這個滋味,到底是李總,還是我們的老同學有本事!”王鳴金他們也紛紛點頭稱是。

我攥著酒瓶,要給自己倒一杯,桌子底下被孟曉虹照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羅小圈說:“老方厲害啊,還沒開始呢就要喝上了!”然後他們繼續在那裏回憶李一聯的細碎往事,從他們嘴裏說出來每一件小事都顯出主人公非凡的預兆來。

正在這時候,李一聯攜著邵青穗出來了。

雪在下。紛紛揚揚的,開著白花。

邵青穗的臉是青色的,婚紗下裸露的肩膀和手臂也都是。她冷。也許是燃燒的煙氣擋住了,或者是臉上的妝化得太濃。我看不清她的眼睛。她在旁邊努力使自己矮一點,好和李一聯相稱。

音樂生猛地響起。許多人圍著他們在台上亂糟糟的講話、拜天地、鬧哄,我看不下去,想溜,孟曉虹早防著我呢,拉住我的衣角,恨鐵不成鋼地說:“馬上新人要下來敬酒了,你死哪兒去?”

台上,李一聯按住話筒,泛著紅光:“上學的時候,我是最不被那些老師同學看好的,他們太自以為是了。那時候我坐在最後一排,天天在那兒偷看你邵青穗的笑,他們都說你笑得好看,我也知道。我看了你三年,你都沒有轉頭正經看我一眼!”李一聯哈哈笑了,“這沒什麼,現在輪到他們遠看了。怎麼樣,穗子,再笑一個給大家看看?”李一聯說著在邵青穗的胸貼上提了一下,這個動作濺起底下很大一片曖昧的笑聲。李一聯攬住邵青穗,把他酡紅的大臉貼近她,“笑啊!”

青穗的臉像是凍上的水,掙紮了幾次,想笑,都組合不起來一個弧度。李一聯的獨眼欺壓上來,逼視著她,青穗咧了一下嘴——如果說那也是笑的話,笑也是死的。但李一聯很滿足,哈哈幹笑了兩聲,開始下來敬酒。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邵青穗剛才傷口一樣的笑,我的心好像也裂開了,疼。緊鑼密鼓的疼,似乎許多的疼都聚集在我心裏滋長,在疼上麵繁衍出更多更碎的疼。我管不住自己了,也不再理會孟曉虹眼神的責難,自顧自喝了很多酒,孟曉虹擰了幾次不起作用。她得在人前努力保持著一個中學教師的涵養和賢惠妻子的形象,憋得都要炸開了,卻隻是用眼睛裏的刀子剜我,我想象著渾身都是被她剜成窟窿的樣子,嗬嗬嗬地傻笑了起來。

很快,李一聯拉著邵青穗敬酒到我們這一桌了。他把青穗拉得更緊一些,帶著一些挑釁又輕蔑的樣子。其實這樣完全是不必的,這一桌裏,包括今天所有出席的人,都很服帖,都願意有求於財大氣粗的你,李總!

李一聯說:“都是兄弟,穗子,這一桌你得喝幾個,這樣吧,一個人喝倆,算咱倆一人陪著老同學一個!”

薑大頭說:“哎呦哎呦,李總這可使不得,這樣嫂子就喝壞了……”話沒說完,李一聯立睖了一下眼,說:“嗯?”超市開在李一聯新開發小區附近的薑大頭就憋紅了臉不再吱聲。

李一聯也順勢看了一眼青穗,還笑著,眼裏卻都是隱隱的威風和一觸即發的怒容。邵青穗按著胸口,咽了咽喉嚨,一咬牙,倒了兩杯,喝了下去。李一聯才滿意地笑了,說:“這才好嘛,乖,要聽話,見了老朋友怎麼能不喝盡興呢?來,接著!”

青穗看著酒杯,就像看著毒藥,她掐住脖子,不斷上湧的酒氣逼出她洶湧翻卷的眼淚,那些破碎的淚水掛在她的眼角,呈漫漶的狀態,衝潰了臉上的粉妝,所以顯得她的臉上很髒。那可是月光一樣皎潔的一張臉啊……邵青穗眼睛起霧了,從大霧後麵看了桌上我們一眼,眼裏都是乞求的意思,像溺水的人,以絕望的姿勢乞求誰給她扔來一根稻草。

我們都看到了,卻都低下頭,看著宴席上的盤盞或地麵上的腳尖。沒有一個人挺起脊梁。我想抬頭看看天上繁華開放的雪花,孟曉虹就杵了我一下,低聲說:“私立學校!別逞能!”就率領我也低下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我再抬起頭的時候,托盤裏已經倒了八杯酒,一字排開,邵青穗喝完一杯再拿一杯……透過眼淚,我看到她眼中豐沛的決絕的湖水,我仰著臉看向天空,天上雪花那麼繁盛,像是誰的心被撕碎了,往下一片片絕望地扔……

按照李一聯的要求——他說他不能喝酒,由青穗替他表達一下意思——我們每一個老同學,當年每一個喜歡邵青穗的人喝一杯,青穗就要回敬兩杯。我看著薑大頭、羅小圈、王鳴金都依次站起來欠身喝了,喝得時候還看著李一聯的獨眼說著種種恭喜祝福的話,卻都不敢看邵青穗青紫的臉。

輪到我喝的時候,邵青穗還沒敬酒,我就開了一瓶,對著瓶口喝了,我說:“趙誌良和孔儒民他倆提前喝醉了,讓我替他們敬一下新娘子,也敬一下遙遠的往事和此刻的現實。”我對著李一聯笑,“李總,不是你我還喝不上這麼好的酒呢,這次讓我喝個夠,連新娘子的,我都喝了吧……”我不知道喝著喝著酒怎麼都喝到了臉上。薑大頭羅小圈他們在一旁說:“老方你喝多了,喝多了……”我抱著酒瓶,不讓他們奪,還兀自說著:“李老板,酒真好啊,都再喝啊,怎麼都他媽不喝了……”孟曉虹原先紅撲撲的臉早都綠了,終於跳將起來,掄著旁邊的空酒瓶照我頭上砸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對李一聯陪著笑說:“這死人喝醉了就這樣,李總大喜,他是太高興了……”

我倒在椅子上,酒都從我眼睛中流出來,帶著辛辣的芳香。迷蒙中,我隻看見邵青穗在李一聯陰鷙地逼視下,一圈一圈敬下來,喝了許多的酒,撐到最後,她端著酒杯,像端著內心的眼淚。在轉身的時候她踩著了婚紗,搖晃了一下,還是輕飄飄地倒了下來,她想,倒下真好啊。邵青穗躺在冰涼的泥地上,看到漫天的雪花都開了,像是趕來為她陪嫁,她笑了,兩行眼淚卻兀自爬出,很快便隱入鬢發裏,一路流淌下去,最後在耳蝸裏彙合……她就躺在那兒,誰也拉不起來,她緩緩閉上眼睛,任雪花大朵大朵地覆蓋她,為她再一次穿上潔白的婚紗。

責任編輯 楊靜南

作者簡介:

寒鬱,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漂居東莞。曾做過流水線工人、建築工、企業文案、內刊主編等,現為某雜誌編輯。著有長篇小說《風吹不滅蝴蝶》,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等雜誌發表作品一百餘萬字,部分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青年文摘》等選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