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或許真喝多了,立著眼說:“錯了?——李一聯那樣才是對的?”我走出門外,“錯得太深,恐怕不大好改。”

走在老街的青石板上,夜很大,罩在我的頭上,我仰著臉,看著凜冽的星光,很久地看著,似乎要從群星哪裏吸取一點虛無的力量。到了家門口,孟曉虹果不食言,把門關得鐵死,敲也白搭。沒有辦法,踅進了雪湖中學對麵的網吧裏花了五塊錢找一台機子坐下,其實我也不怎麼上網,就是為了暖和一下身子。我灑望了一下,好幾個我的學生在專心致誌地打Dota,罵聲和叫聲時時響起。我呆坐在那兒,看著他們,既厭惡又羨慕……他們還正在通往年輕的路上,而我將垂暮。

2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上課,竟然有人到學校找我,到辦公室才知道知道是李一聯。明知道他是來來給校長送請柬之類的,順道找我一下,我還是有些驚訝。不光是我,孟曉虹也一樣,課間休息的時候她和我打個照麵還一副不理睬任我自生自滅的樣子,這會兒忙著給李一聯倒杯茶的間隙,竟然對我笑了一下。我坐下來,敲敲桌麵,“哼”了一聲,孟曉虹心裏肯定把我祖宗十八代又問候了一遍,但仍然撐著一掌笑臉,當著李一聯的麵,也給我倒了一杯茶。

“李老板,您可不多見,找我這樣的廢人一個有什麼吩咐呢?”我說得很不客氣。孟曉虹在旁邊一個勁使眼色,並且進一步用手做淩厲的比劃,我說,“你眼疼嗎,怎麼不去上課?”她氣呼呼地轉過身在那兒佯裝寫教案,兩隻耳朵卻都恨不得豎起來,轉身之前還不忘朝李一聯補上一個婉轉的笑臉,說:“您喝,沒有好茶,您見笑了!”

至於嗎?不就是一個黑白都混得很開的混子嗎,你就是勢力再大,不也隻能拿一隻眼瞪我嗎,有什麼?

李一聯鼻息間出了一點氣,不知是笑還是鄙夷,卻臨時拚湊了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一開口就中氣十足,說:“看見沒,新開發的那個小區對麵我準備做一個私立學校,從幼兒園到初中,一條龍!證什麼的馬上都齊了,怎麼樣,老方願不願意來給哥們兒費費心?”

我剛要開口說出“不願意”,卻沒有底氣。還沒等我再說出什麼,孟曉虹借來續茶的間隙用她的高跟鞋狠狠在我腳麵上踩了一下,我呲牙咧嘴的樣子一定顯得不諳世事的愚蠢。孟曉虹一個燦爛的笑綻放在唇邊,“那還有什麼說的,李總您一句話的事兒,做得好不好那得是您將來指教他,但我們家老方肯定會用心的!”孟曉虹側一點臉看住我,“是吧,老方?”

我咳嗽一下,好像嗓子裏有痰似的,徐徐憋出一句:“我沒什麼說的。”孟曉虹麵帶鼓勵地笑了,更加活絡的為李一聯沏茶,滿眼都是浮躁的喜色。這個小娘們,真是沉不住一點事兒。

李一聯一直依靠在辦公室中間簡陋會議桌的邊沿,似置身事外看著我倆拙劣的表演,末了才說:“青穗的意思,婚禮上的喜字請你來寫,怎麼樣,方老師,有時間沒?”

孟曉虹這個女人立刻透著一股子愚蠢的熱情,臉像是熟透的蘋果,說:“我們家老方那一手無用的梅花篆字這回終於能給李老板您添點兒顏色,真是好啊!”

李一聯眨閃了一下獨眼,裏麵是黠獪的光亮,別的老師下課了,他揚揚手,道一聲:“好。”就上了他的黑色奧迪,冒了一股白煙,絕塵而去。

在人前孟曉虹還能忍住內心的狂喜,但到了家裏,說句不好聽的,簡直如精滿自溢,笑容淌了一地,關上門的那一刹那就狠狠滴擂了我一拳,“嘿,方不亮,沒想到你這個沒用的廢物竟然還能上一下門麵。這回好了,去私立學校多好,工資高!我看指望著你那編製一輩子你也爭不來,難為人家李老板看承得上你,去了好好表現,聽見沒?”孟曉虹不依不饒地問,“我說你聽見沒?”

我埋著頭在那裏抽煙,煙氣盤旋,沒睬她,“你那臉再加點糖拌拌都可以當糖拌番茄吃了,”我說,“這點兒事,至於嗎咱?”

孟曉虹愣了一下,也許我說的太直接了,她立刻就爆發了,把手裏正擇的芹菜一把擲向我,孔雀開屏一樣蓬亂著頭發一張嘴就是一大股衝擊波:“我怎麼了,我嘚瑟,是,就我他媽的下作,圍著人家諂媚,人家給點兒光我就攢不住想顯擺!你清高,你牛逼!方不亮我日你先人,你說這話都葬良心!到現在還是個一文不名的代課教師,都不知道丟人!你不想想我為誰?住在這樣的破地方,馬上三十大幾了還不敢要孩子……”女人一把把牆上貼的“知足常樂”揭下撕爛,一張臉因投入吵架而散發著類似金屬質地的戰鬥光芒,眼瞼劇烈地閃動著,罵道動情處,睫毛也潮濕了,整張臉扭曲著,我突然感到深深的慣性的厭惡。

我溜出門,坐在台階上,敗下陣來,再不敢多發一言,唯默默抽煙。煙霧裏,想起幾句上學的時候讀過的詩,慨然一歎:

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四顧,

隻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這才知道我全部的努力,

不過完成了普通生活。

自己越活越成了一幅自己都厭惡的樣子,像是一尾魚掙紮在炙熱的沙漠裏,怎麼都活不來李一聯那份如魚得水。

3

兩天後的夜裏,微雪,飄得很慢,在夢裏,我想看花時,花已經謝了;我想說話時,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醒來一片潔白的惘然,來到外邊的屋子,推窗,看雪如何落,夜如何白。門外卻傳來敲門聲,很靜,敲門聲猶疑卻又落聲凝重。打開門,雪夜來人帶來外麵新鮮的凜冽寒氣,我叫道:“孔儒民!你怎麼來了?”

來人並不作答,拍落肩頭的積雪,說:“煮碗熱麵,麻溜點,餓!”孔儒民兩隻眼如兩粒夜火,“明兒上午的婚禮?”

我說是。問他,“你不是都忘了嗎?”

他沉默。我叫醒孟曉虹起來做飯,“老孔回來了,煮碗麵去。”孟曉虹不太情願從熱被窩裏起來,看到老孔的樣子就更不情願了。孔儒民穿著還是走的時候陳舊的軍大衣,人更瘦了,還有要瘦下去的趨勢,腿上也都是泥漿。看來,在南方也不是那麼好闖的。

我說:“怎麼又來了,不是花點錢隨處可得嗎?”

他不言語,呼嚕完一碗熱麵條放下碗才說:“我老娘病了,回來看看。”說完連他也覺得不可信,借著一支煙掩住臉,才說:“這幾天,跑業務的時候,有時在街頭看到某個嬌小女孩急急走過,那種細碎的步子樹葉般輕盈劃過,就猛地就讓我想起了她……”孔儒民說,“老方你別笑話,你也比我好不到哪兒去。我們都喜歡她,沒什麼可丟人的。”

我說我沒笑話。

老孔有半吊子詩人氣質,他一喝醉了,就會重複說出類似抒情的話:

“在學校時候就不說了,在宣傳部寫狗屁材料的時候,每天下班,有時候經過邵氏診所,偶爾會望見她在裏麵,每一次看見,都忍不住拿傾注於內心的豐美湖水和她的眼神遙遙舉杯。她腰胯的曲線圓潤輕盈,如優雅的青花古瓶,胎體透明。她的裙子是水做的,漣漪的碎花……”

老孔說:“我喜歡她那一對虎牙,一笑起來便閃爍著小小的獸性和風情……事實上,她所有的,我都喜歡。”老孔喝了點酒,害羞了,“真不怕你笑話,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她。我覺得她就是我們一幫子人關於美的啟蒙——你還記得嗎?……”

我雖然快要老了,但都還記得。我們都記得:每次她踏著小羊的腳步從校園裏走來時,我們一行人,包括李一聯,都裝作看著其他地方,但眼睛都隨著她的腳步,看著她似乎輕盈地朝著我們每一個人開放,我們遠遠地望著,心裏張燈結彩一樣……

4

我們這些來自各個村子的野小子成天灰頭土臉野蠻如土匪,當有一天在開學的時候,忽然見到一個女孩作為學生代表從遠處翩躚走來,小小的身子,潔白的鞋子,走路不像踩在地上,而是踩在最輕的雲上,小羊羔一樣回眸一轉,一雙眼睛清澈純淨得如捧著小鹿嘴唇的泉水,看人一眼,直映得人心裏微微打顫……她的美是新開的花蕾,還沒長成的、柔弱的、帶著一種纖弱的美。到了台上,她矜持地笑了笑,原本喧嚷的操場就安靜了,我們屏氣凝神看著她,目光聚在一起,像樂器相撞,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她一笑,天地都安靜下來,仿佛有一線光照進來,我們忽而豁然開朗,原來還有這樣一種感覺,讓人隻想安靜下來,看著她,就這麼一直看著……

是的。這個邵氏小診所的小女兒,讓我們一幫子蒙昧的小鎮少年知道了什麼是美。

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的母親是省裏劇團工青衣的演員,做知青下放到我們這偏遠之地,和她父親邵宜和戀愛、結婚、生下邵青穗,隻不過返城的時候,母親撇下父女二人,回到省城,繼續她在舞台上的夢。而邵宜和繼承先人,開一爿診所和小女相依為命。

爾後,成了角兒的青衣在省城裏又結婚生子,卻還惦記她的小穗子,有一年春天來雪湖接她,甚至以哭相求,青穗都沒動一步,僵持到最後,邵青穗說她的媽媽就是爸爸。沉默清淡的邵宜和終於還是落了淚。美麗端莊的青衣折過身,進了黑色的轎車裏,車子臨開走的時候看了一眼街兩邊的槐樹,那一年老街的槐花好盛大,像是一場紛繁的歎息。

槐樹葉子青了又黃,落葉滿地又長出新綠。坐落在老街深處的邵氏診所,是寄托我們所有人想象的地方。邵宜和漸漸變老,邵青穗越發亭亭玉立。直到去年,給人看了一輩子病的邵宜和病倒了下來,做了幾十年的醫生,到頭來,卻治不了自己的病。那一代人身上承載了太多的“運動”,似乎消化不了,都淤積起來,那一代人和那一代曆史一樣,多多少少都有胃病。而他的父親,更為嚴重,胃癌,晚期。需要切除整個胃囊,然後慢慢修養,大約才活得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