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歹爬上了坡頂,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馬車停了一會兒。馬兒們要歇歇氣兒。當然,人也要歇歇氣兒的。坐車坐了這麼久,有必要下來活動活動,順便也好解個手。車剛停穩,大家就都從車上跳下來,迅速跑進路邊的田裏,找到一個勉強可以隱身的地方,自行方便。
我也撒了一泡長尿。
馬車又上路了。那以後,我們經過了另一個鎮子,亦即勝利公社的所在地,還有五六個屯子,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來到了大姑屯。
記得在路過“勝利”時,大姑姑的好姐妹夏春芳曾經對大姑姑說:“秋蓮呀,往後你就是個‘勝利’人啦……”
我當時背對著大姑姑,所以沒看見大姑姑的表情,也沒聽見她說什麼話,隻聽見大姑姑在夏春芳的手背上親昵地拍了一巴掌。
那天晚上,我們就住在了大姑屯。住處是大姑父的家裏人給安排的,我們一幹人分散開住了好幾戶人家兒。幾戶人家兒的房子都挺寬敞,也挺幹淨。聽大人們說,因為大姑姑和大姑父還沒有拜堂,我們的住處就是大姑姑臨時的“娘家”。
晚上睡覺之前,我出於好奇,當然也有那麼一點點兒擔憂(不知道擔憂什麼),溜到大姑姑的住處看了一眼。她跟另外幾個女的住在一塊兒。我進去時,他們正在說話。說的什麼我沒聽清。而且,一看見我,他們就什麼都不說了。但我發現,大姑姑的眼神亮閃閃的,特別的明澈,特別的浪漫——我不知道這樣說對不對。
片刻,大姑姑對我說:“死生子,你上這兒幹啥來了?都這麼晚了,還不回去睡覺去……”
我不知道說啥好,吭吭哧哧道:“我,我……”一邊說一邊向後退,最後迅速地出了門,一溜兒小跑離開了這裏。
第二天上午,大姑姑和大姑父拜了堂。
順便說一句:這是我今生參加的唯一的一次“送親”活動,印象至今那麼深刻,真的是難以忘懷啊!
這以後的幾個月,我就聽說大姑姑懷孕了。
那期間,大姑姑曾經回來過一兩次(我們那兒叫回娘家)。每次回來,她的肚子都會變大一點兒,走路也慢吞吞的,臉上常常顯出疲憊之色,然而表情卻是安詳的、平靜的,偶爾會悄悄地笑一下,不知道她笑啥。我還記得,她那陣子特別能吃,好像總也吃不飽,一上飯桌就狼吞虎咽,見啥都往嘴裏塞,不等嚼完就咽下去了,有時候會噎得直“哏嘍”。
接著又過去了幾個月,好像在大姑姑就要生小孩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大姑父出事了。我聽說,大姑父因為在社員大會上向公社的工作組揭發他們生產隊的隊長多拿多占集體財產,以及利用權勢欺壓群眾,還亂搞男女關係,隊長一時惱怒,兩人當場便廝打起來。隊長罵道:“一個小泥鰍還想翻大浪?媽的給我打!看他還敢不敢嘴欠……”隊長還有兩個親兄弟,一聽這話,馬上就上來幫忙,三個打一個。大姑父當時就被打得昏死過去,急忙用馬車送到勝利衛生院,這才搶救過來,後來一檢查,竟把脊梁骨給打斷了,躺在病床上,動也不能動。
大姑父被打傷沒多久,大姑姑早產了一個男孩子。——大姑姑生孩子的時候,大姑父還住在醫院裏。大概又過了兩個多月,大姑父才出了院。可他盡管出了院,身體卻沒有恢複過來。自此再不能幹重活兒了,甚至走路都不能快走,要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動。人也越來越瘦弱,原來一個五大三粗的人,竟瘦得隻剩了一身的骨頭架子。而且大姑姑再也沒有生孩子,據說這也是大姑父身體不好的原因。
後來我去過大姑屯幾次,也許十幾次,去看望大姑姑,也看望大姑父。每次去,都看見大姑姑在忙。一早一晚在家裏忙,喂豬呀,喂雞呀,到了晚上,還要趕它們進豬圈、進雞架。同時還要做飯,一忽兒在鍋台上淘米切菜,一忽兒又到灶膛那兒添柴燒火,感覺她就像旋來旋去的旋風,一會兒旋到這兒,一會兒又旋到了那兒。而白天,她則要到生產隊去上工。聽大姑姑自己講,那會兒她每年能掙三千多個工分,跟一個男勞力差不多少,如按每天十個工分計,除去下雨陰天,她一年要上三百多個工。
這時的大姑姑,身體也很瘦,不過要比大姑父強一點兒,但也強不了多少,兩腮癟癟的,臉皮又黑又幹枯,就像刷了一層漆。
在大姑姑忙的時候,大姑父會過來幫她。可能由於抽煙太多的緣故,大姑父會不停地咳嗽,不過不是很劇烈,聲音也很輕,隔一會兒咳一下,再隔一會兒又咳一下。我對這個印象很深。
再後來,我因為到城裏上大學,就很少到大姑屯去了。大學畢業後,又留在城裏參加了工作,去的就更少了。
之後有一年,當時我已經成家並且有了小孩,單位不給分房子,租了一間房子住。記得是在那年冬天,大姑姑突然風風火火地來到了我家。一同來的還有她的兒子,一個很壯實的小夥子,很像當年的大姑父。坐下後,大姑姑說,她想跟我借一筆錢,給她兒子說媳婦,過彩禮。還說了轉過年就還給我。可我當時沒有那麼多錢(我那時的月工資是39元),把所有的餘錢都湊起來才三百元,都給他們拿上了,又給他們買了返程的車票,就把他們送走了。
為此我一直心存愧疚,一想起來就愧疚,直到如今,想起來仍特別愧疚!
我簡單算了一下,現在,大姑姑起碼60多歲了,還結結實實地活著。大姑父比大姑姑大兩歲,也還活著。
我要找個機會,再去看看他們!
蓮心屯
蓮心屯是一個規模較大的屯子,人口數千。
蓮心屯屯名的來曆,與一個女人有關。據說,這女人原籍山東鄆城。前清朝嘉慶年間,因山東境內大旱,一連六個月不見雨水,千裏良田,顆粒無收,草根樹皮都啃光了,她便與一個弟弟跟隨父母逃荒來到了東北,當時隻有六七歲。一家人輾轉月餘,一路乞討,最後流落到現在的蓮心屯一帶,從別人的手上租了幾畝荒田,暫且安頓下來。自此辛辛苦苦,墾荒種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樣過了幾年,生活日漸好轉,還在租來的地上建了幾間住房,其間父母親又生了一兒一女。孰料好景不長。此後某年,爹媽竟然相繼罹染重疾,一年之內就雙雙亡故了。父母去世時,此女剛剛15歲,弟弟妹妹們一個是13歲,一個是8歲,一個是6歲。父母死了,可他們還要活下去。自那以後,便由她帶著弟弟妹妹過活。他們相依為命,守著父母留下的那點兒田產,一天一天地挨著日子。她則成了他們的主心骨。她學著爹媽的樣兒,一邊給他們煮飯縫衣,一邊又要帶領他們耕田種地,侍弄莊稼。何況這裏當初位置偏僻,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那時人煙又少,常有野獸出沒,糟害人畜。野獸中最可怕的是狼,它們三五成群,整天在荒原上遊動,夜裏更是囂張,天天都能聽見它們在野地裏大聲嚎叫,此起彼伏,嚇得他們緊緊擠在一起,很晚很晚都不敢睡覺。除此還有匪患(東北叫“鬧胡子”),還有天災:大風大雨、大旱大澇……(真的難以想象,他們這四個小孩子,是怎樣一天一天過來的!)……光陰荏苒,歲月如梭。又幾年過去,他們竟然一個個都長大了,原來的小男孩變成了小夥子,原來的小女孩變成了大姑娘。而她,這個女人,一晃已經25歲了。經過歲月的磨礪,這時候的她,人已變得十分的堅強,卻又十分的沉穩,胸有成竹,少言寡語,行事果斷,把他們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把原來的房子全部推倒,建起了一個大院子……此間又有新的人家兒來這兒落腳,年久,即成屯落。——若有人問起:“喂,前頭那是啥屯子啊?”就會有當地人回答:“那是蓮心屯啊……”蓮心,原是這個女人的名字。
以上資料,是我從本地的縣誌查到的。
至於蓮心後來怎樣——諸如,是否婚配,有無子嗣,卒於何年……縣誌都沒有提及,可能覺得不很重要吧。
下麵講一件發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情。
且說,蓮心屯有一戶姓李的,家有兩口人,一個老媽媽,外加一個殘疾兒子,兒子因為殘疾嚴重,30多歲了,還沒娶上媳婦。老媽媽每天要照顧兒子的生活,還要下地侍弄承包田,辛苦自不必說,但她最犯愁的還是兒子,有時候跟鄰居嘮嗑兒,她就會說,這會兒還好,好歹他還能吃上飯,哪天我要是不在了,他不得活活餓死呀。
說話兒到了公元1992年。這老媽媽有一個遠房表親,住在另外一個屯子裏,很久都不來往了,突然有一天,他來到了老媽媽家,開口就說要給老媽媽的兒子找個女人。老媽媽自然高興,簡單詢問了一下情況,交談中知道此女就是表親的繼女,年齡不大,才18歲,且身體健康,不傻不苶,雖然內心還有點兒劃魂兒,便問了一句:“姑娘條件這麼好,她能樂意嗎?”表親想了想說:“這個你放心,她爹媽都沒了,如今就一個人兒……”表親隻說了這麼一句話,再沒說別的。老媽媽點了下頭,表示領會了表親的意思。接著就說到了錢。按表親的意思,不管怎麼說,這也算是正常婚娶,總要有點兒彩禮錢。老媽媽對此倒無異議。不過在具體數額上,雙方的意見卻有點兒不同。表親提出要三千塊錢,老媽媽說她這些年口挪肚攢,家裏隻有一千塊錢。後經雙方反複商議,老媽媽同意拿出一千五百塊。但她隻有一千塊的現錢,因此隻好把剩下的五百打了個借條,“年息三分,日後連本帶利,一並償還。”而那一千塊錢,需在把人送來之時,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最終這事兒就這麼定了。
此後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吧,按照雙方商定的日期,表親就用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把女人送過來了,同時拿走了一千塊錢。
女人名叫鄔小霞。——鄔姓是個小姓,估計全中國姓鄔的都沒有多少,這一帶就更少了,方圓百裏之內,也許僅此一家,因此很容易被記住。
現在就講講鄔小霞。
應該說,鄔小霞長得很好看,臉型了,身材了,看著都很順眼,特別是眼睛,大大的,烏溜溜的,感覺很生動,也很天真,嘴唇雖稍有點兒厚,卻一點兒不難看,反倒顯得很飽滿,再就是鼻子,小小的,肉肉的,皮膚也比較白,臉了,脖頸了,都白白淨淨的,另外,雖然年紀不大(才18歲嘛),身上卻早就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充滿了女人的韻味、女人的氣息。
可是,她卻是一個苦命的女人,或者換句話說,她的命很不好。
鄔小霞就出生在前邊提到的那位表親所在的屯子,父母都是農民,她是家裏的頭生女。在她出生的時候,她還有爺爺奶奶,一家人都很下力地做事,雖說不是很富裕,還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可就在她三個月大的時候,她爸爸幫人用馬車拉柴火,一下翻了車,把她爸爸壓在車底下,當時就壓死了。不幸的是,爸爸死後沒多久,她爺爺又死了。爺爺的死也是個意外。那天家裏來了客,爺爺想去瓜園買幾斤香瓜。而去瓜園要趟過一條小河,那條河並不深,最深的地方也超不過膝蓋。爺爺剛走到河當間,不知怎麼就跌倒了,等到有人發現,人已死了多時。接連出了兩件橫事,屯裏便有了議論,議論來議論去,漸漸就議論到了鄔小霞的頭上。有人說,你們不覺得蹊蹺嗎?連著出了兩檔子事兒,都是在他們家的小丫頭落生之後。又有人說,是夠蹊蹺的,就說她爺爺吧,那麼淺的水,想淹死都難,一個大活人呐。有人接著說,我看這事兒不簡單。你們聽說過沒有,說是災星轉世,災星托生到誰家,誰家就要倒黴,不光他們家,慢慢整個屯子,都會受牽連的……在場的人都疑慮重重,既信其有,又信其無,有的則頭皮發麻,直咽口水。
人們這樣議論紛紛,意思已經越來越明確了。這些議論很快就傳到了鄔小霞的家裏。偏偏鄔小霞的奶奶又是一個心思簡單的人,容易受別人的影響,她思來想去,最終做了一個決定,要把這“災星”除掉,免得再給家裏帶來什麼禍患。她把決定跟鄔小霞的媽媽講了。媽媽被奶奶的話給嚇傻了,半晌才緩過神兒來,哭著哀求道:“不要啊,媽……咋地她也是我跟她爸留下的骨血啊……她也是條人命啊……你就放過她吧……是我把她生出來的啊……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奶奶看看說不動,就轉身離開了。可她並沒死心,過幾天,便找了她的女婿,也就是鄔小霞的姑父,在一天夜裏,趁鄔小霞和媽媽熟睡的時候,溜進她們的房間,把鄔小霞悄悄抱了出來,打算到屯子外麵弄死埋掉。幸運的是,就在他們即將離開房門的時候,鄔小霞醒了,大哭起來,驚醒了媽媽。媽媽反應過來,且驚且怒,連哭帶喊,拚死搶回了鄔小霞。自此以後,媽媽便把鄔小霞時刻帶在身邊,形影不離……
順便問一下:你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那之後又過了兩年,鄔小霞的媽媽就改嫁了。她嫁給了本屯的一個老光棍兒,也就是前邊說到的那位表親。鄔小霞也跟媽媽一塊兒過來,成了“表親”的繼女。而在改嫁之初,鄔小霞的媽媽就跟“表親”說了,不要嫌棄鄔小霞,“表親”那時表現還不錯,答應了。
鄔小霞一天天長大了,到了上學的年齡,還去大隊的小學校上了學。上學那幾年,她學習很用功,學習成績也蠻好,作業本總是幹幹淨淨的,有好幾次,考試還考了100分。可是,她的內心並不快樂。她不知道為什麼,人人都在有意無意地躲著她,孩子們也不跟她玩兒,她動不動就會聽見別的孩子對她喊:“災星來啦!快跑啊……”在學校,她也是一個人獨坐一張課桌。
在這期間,鄔小霞的媽媽又生了一個孩子,是一個男孩子。鄔小霞很喜歡這個孩子,喜歡這個小弟弟,經常帶他玩兒。
鄔小霞的媽媽很高興。
不料想,在鄔小霞13歲那年,她媽媽突然得了一場急病,很快就死去了。從發病到咽氣,還不到半天的時間。有人說是腦血管破裂,也有人說是突發心髒病。媽媽死的時候,鄔小霞沒在家,她上學去了。鄔小霞後來說,她早上去學校的時候,媽媽還好好的,還對她笑了一下,等她下午放了學,一回到家,就見媽媽仰麵地躺在一塊門板上,穿著一身黑布的壽衣,臉上蓋著一張黃表紙,旁邊放著一個豆油燈,就是在一個小碟子裏倒上豆油,再放上個燈撚……早已經死了。她愣了一忽兒,尖利地喊了一聲媽,隨即就哭起來——但那並不一定是悲傷,多半是恐懼。
厄運再次降臨到了鄔小霞的頭上。
鄔小霞剛哭了一兩聲,就見她的繼父,還有她的親舅舅,先後從裏屋衝出來,每人抄起了一根木棍,劈頭蓋臉地朝她打來,一邊劈劈啪啪地打,一邊憤怒地斥罵:“你這個喪門星!……你妨死了你爸,妨死了你爺,又妨死了你媽……你滾!你快點兒滾!”鄔小霞被打得“哇哇”亂叫,雙手抱住腦袋,跳來跳去。打得她頭上出了血,衣裳也破了,還掉了一隻鞋。
很快,他們就把她打出了屋子,接著又打出了院子,一直打出了屯子。
繼父和舅舅在屯頭停下來。繼父還在氣憤地罵:“喪門星!喪門星!……你給我滾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回來就打死你!……就扒你的皮!……”
鄔小霞早被嚇破了膽,一直向前跑,一瘸一拐地向前跑,不敢停,不敢回頭。一直跑到天黑了地暗了,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跑到了什麼地方,直到跑得再沒力氣了,跑得心都疼了,喉嚨都發燙了,頭也昏眼也花,才一頭栽倒在地上,昏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