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東北平原寫生集(小說二題)(1 / 3)

名家近作

作者:鮑十

鮑 十 男,原籍黑龍江省,現居廣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廣州市文藝報刊社社長兼總編輯。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拜莊》、《我的父親母親》、《葵花開放的聲音——鮑十小說自選集》;長篇小說《癡迷》、《好運之年》、《我的父親母親》;日文版小說《初戀之路》、《道路母親·櫻桃》、《子洲的故事》《葵花開放的聲音》;電影小說《櫻桃》(同名電影已公映)等。有作品在台灣地區發表。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小說精選》所選載,並被收入多種小說年選。中篇小說《紀念》和電影《我的父親母親》同被台灣某大學選作國文課閱讀欣賞教材。

大姑屯

大姑姑嫁到了大姑屯。

這已是30多年前的事情啦。

某一天,當我無意間想起了這件事,同時也就想起了青春時代的大姑姑,想起了她美麗的樣貌,想起了她後來的遭遇,當然也想起了那次叫我終生難忘的“送親”活動。

說到送親,這本來是一種習俗。在我老家那一帶,男人女人結婚時,倘若新郎和新娘不在同一個屯子住,便要由娘家負責,將新娘子給新郎倌兒送過去,這就叫送親。——這個習俗如今還有。

在當年,送親基本都用馬車。就是那種四匹馬拉著的膠輪大車。一般來說,一輛馬車就夠了。可要是娘家的客人比較多,七大姑八大姨,外加叔伯娘舅、兄弟姐妹、侄男甥女,多到十幾位甚至幾十位,要用兩輛或三輛車,那也是有的。

每輛車上,都要鋪一床花棉被。

還有一點要說明一下:如果兩地距離不是很遠,比如就是兩個相鄰的屯子,婚禮當天把人送過去就行了,但若兩地距離較遠,則在婚禮的前一天就得送到,總之不能誤了拜堂的時間。我們那兒有個規矩,凡新婚夫婦,拜堂一律都在上午,隻有改嫁或再娶的,才會在下午拜堂。

當時,我還沒去過大姑屯,不知道那裏有多遠,但聽大人們說,似乎是很遠的。我還聽大人們說,大姑屯跟我們不是同一個公社,而在另一個公社。

不過,此前我倒是見過大姑父了。

大姑父姓楊,大名叫楊德亮,個頭兒很高,顴骨也很高。我第一次見他,是他到我們這兒來相親。我現在還記得,那天他穿了一身藍卡其布的衣裳,很新,也許是第一次穿;腳穿一雙黃膠鞋——顯得腳很大;頭發也剛剛剪過,鬢角和後腦勺都剪得很短,連頭皮都看得見了,腦瓜頂上留了一條頭縫兒,頭發大部分被梳向了右邊,一小部分被梳向了左邊。

大姑姑跟大姑父的親事,是曹金貴的老婆給介紹的。曹金貴的老婆以前就是大姑屯的人,好像還是大姑父的姐,多年前嫁給了曹金貴,成了我們屯的人。

相親是在一天傍晚。吃過晚飯後,就見曹金貴和他老婆,還有大姑父,來到了大姑姑家裏。說起相親,其實就是見個麵。我記得,那天大姑父坐在北炕的炕沿上,自始至終紅著臉,也沒說就幾句話,隻在別人問他什麼的時候,才簡短地回答一兩個字,是或者不是,有或者沒有。大姑姑的表現比大姑父還要差一點兒。她坐在南炕的炕裏,背倚著窗台,整個相親的過程,連一句話都沒說。本來她是正對著大姑父的,可她連頭都不敢抬,就那樣低著,直到大姑父他們離開了,才把頭抬起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在我們那兒,當年的婚事大概都是這樣一個程序。首先是相親。相親之後,覺得可以了,便要過彩禮。彩禮分為頭茬禮、二茬禮、三茬禮。彩禮一過,親事基本就定下來了。當然也有例外的,由於種種原因,會有退婚的,但總的來說,這種情況很少。

相親已經過去了兩、三年——這期間,過了頭茬禮,過了二茬禮,過了三茬禮,就等著成親了。

那陣子,我見大姑姑特別的忙。因為她是生產隊的社員,每天都要到生產隊幹活兒。春種,夏鋤,秋收,入冬則要打場,就是給莊稼脫粒,這一切都搞完了,還要挖沙子改良鹽堿地,反正沒有閑著的時候。等到下了工,吃完下晚兒飯,她又要忙自個兒的嫁妝。被窩,褥子,枕套,還有各種小玩意兒,以及新衣裳。衣裳還要分單衣和棉衣,棉襖了,棉褲了。而且不光是她自己的,還包括大姑父的。特別是棉衣,一定要裏外三新(新衣麵、新衣裏、新棉花)。

當時大姑姑用彩禮錢買了一台“蜜蜂”牌的縫紉機,一有空兒,她就會坐下來踩一會兒。踩的時候嗡嗡嗡、嗡嗡嗡,真像一隻蜜蜂在那兒叫。不過,做被褥和棉衣的時候,又是另外一種情景了。做被褥做棉衣,就都要在炕上做了。那要把裁剪好的東西在光溜溜的炕席上鋪展開,接著將買來的棉花一片一片地“絮”上去,要“絮”得不薄不厚,十分的均勻(這樣穿起來才舒服)。再用線一行一行地絎起來。針腳不必太細密,可太寬鬆了也不行,那樣棉花會“滾包”——有的地方棉花過多,形成一個個疙瘩,有的地方又沒有棉花,最合適的行距是一寸左右(不超過一寸)。

在做這些的時候,人要坐在炕上,不僅彎腰還要低頭。

房頂懸掛著一盞15瓦的電燈泡。

那段時間,不知道多少次,我眼見大姑姑坐在炕上,一心一意地做棉衣,做被褥。那個15瓦的電燈泡就吊在她的頭頂上,光線“黃不棱登”的,一點兒也不明亮。這“黃不棱登”的光線就像一條紗巾,覆蓋著她的頭,她的背,她的脖頸兒,還有她不停活動的兩隻手。她全神貫注,一聲不吭,眼睛緊緊盯著手裏的活計,隻從鼻孔發出均勻的喘氣聲。偶爾,她也會停下來,扭動幾下僵硬了的脖頸兒,再揉一揉酸脹的雙眼,有時候會到外屋地(廚房)舀一碗涼水喝,一回來馬上又接著做活兒……

每次看見大姑姑在那兒忙,我心裏都會想:當個女人可真辛苦啊!有時候我也揣測,這會兒,大姑姑心裏會想啥呢?她會不會很幸福?會不會很期待?會不會很著急?

那幾年,大姑父每年都要到大姑姑家裏來一次。具體時間我說不太準,大體是在每年的正月,初五之後,十五之前。每次都要帶一些禮品:酒,罐頭,餅幹,糖塊兒,而且都是雙份。在我們那兒,這叫“四合禮”,算是最貴重的禮品了。糖塊兒和餅幹還要用黃色的包裝紙包紮起來,包得四棱四角的,再用長長的紙繩紮好(一般都紮成十字形)。——酒也不是什麼名酒,就是我們縣裏出產的老白幹。

大姑父每次來,都是先去曹金貴家,先在那兒住一晚上,第二天才由曹金貴或他老婆陪著,來到大姑姑家。大姑姑家則會招待他們吃一頓飯。這頓飯,大姑姑會親自下廚。所做的菜自然也都是家裏能做的最好的菜。雞了,鴨了,魚了。這都是早早就預備好了的,就放在小倉房裏冷凍著,要專等大姑父過來才做。一到了這一天,大姑姑家裏會處處彌漫著肉香,連牆角旮旯都是,站在院子裏都聞得到。

為了這頓飯,大姑姑得忙上一小天兒。首先,她要把那些東西拿到屋子裏化上。化得差不多了,便要用水細細地洗,洗不淨的地方,還要用刀子刮。這時候,大姑姑的手會變得很紅,尤其是手背,仿佛特別的滑溜,特別的嫩,就像那兒換了一層皮。洗好之後才依次下鍋。照我們那兒的習慣,基本上都是燉:小雞燉蘑菇,豬肉燉粉條,鯉魚燉豆腐。燉菜是很費工夫的。燉一個菜,起碼也要半個小時。等到所有菜都燉好了(先燉好的菜,盛出來放到鍋台後麵熱著),再一樣一樣地端上桌子。

我們那兒還有個習慣,也是一個規矩吧:家裏來了客(讀qiě),女人是不能上桌的。

另外,我注意到,在整個過程中,大姑姑和大姑父,他們是從不說話的。就我了解的情況,他們還真的從沒說過話。他們甚至從未正眼相看(對視)過。他們如果相看,也是非常迅速的,就那麼輕輕一“碰”,馬上就躲開了。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很害羞的。

那麼,他們是不是從來就沒說過話呢?

這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沒見到過。

現在,大姑姑跟大姑父終於要成親了。

正日子就在明天!

我們要把大姑姑給大姑父送過去。

這天上午,吃完頭晌飯,大約11點鍾前後,“送親”的馬車出發了。

“送親”的馬車一共兩輛。其中,第一輛車上全部坐人;第二輛車上除了坐人,還拉了一些嫁妝,比方那台“蜜蜂”牌縫紉機,還有她這幾年縫好的棉襖棉褲和被褥(分別用被單包著,包了幾個大包),還有大姑姑家裏陪送的一對榆木櫃,還有大姑姑的一些好姐妹給她買的小東西,洗臉盆了,暖水瓶了,玻璃鏡子什麼的。——所有的東西都裝在車後稍兒,用一根麻繩緊緊地攏住。

大姑姑坐在第一輛車上。我也坐在第一輛車上。第一輛車上還坐著大姑姑的哥哥、嫂子,她的娘舅和舅母,她姨家的兩個妹妹,她的幹媽顧老太太,她的好姐妹夏春芳和高二秀等,總共十多個人。

第二輛車上有七八個人,不過我忘記都有誰了。

大姑姑坐在第一輛車的正中間兒。

那天,大姑姑穿了一身的紅衣紅褲。紅衣紅褲都是新的。脖頸上還紮了一條紅圍巾。腳上穿著紅襪子,外邊是一雙繡了雲字鉤的納底兒布鞋。

穿上這身衣裳,人也變得好看了。

老實說,在我眼裏,大姑姑以前並不怎麼好看,或者說,我沒有發現她的好看。我覺得,以前的大姑姑再平常不過了。以前的大姑姑,總是穿著打補丁的衣裳,因為每天要到生產隊去幹活兒,還粗手大腳的。臉色也不白,就像沒洗幹淨。頭發嘛也幹巴巴的,上麵落滿了塵土。大概由於勞累吧,看去總是一臉倦容,沒精打采的……

可是今天,大姑姑就像換了一個人,頭發、臉色、眉眼,處處透露出一種說不出來的神采和氣息,都那麼好看,好看得讓人奇怪,讓我不敢相信:這還是大姑姑嗎?

在鄉親們的注視下,馬車緩緩地駛出了屯子。

就在這當兒,大姑姑突然沒頭沒腦地哭起來,哭得抽抽搭搭的,眼淚鼻涕一塊兒往外冒,那樣子說不上有多傷心,說不上有多難過,說不上有多委屈……

我當時嚇壞了,不知道她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哭。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其他人對此倒沒顯得怎麼吃驚。不過,他們也勸了大姑姑幾句。有的說,咳,哭個啥?女人都有這一天兒的。有的說,想家你就回來看看嘛,雖說遠了點兒,坐班車半天兒也就到了。有的說,女人就是這個命,嫁到哪旮兒哪旮兒就是家。有的說,我看那楊德亮挺本分的,不大會給你氣受。有誰接過來說,他要敢給你氣受,你就回來找曹金貴算賬,他不是介紹人嘛……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一氣,除了我,每個人都說了話,到後來,好像沒啥話說了,就都不吱聲了,光讓大姑姑自個兒在那哭。

看見大姑姑哭,我也差點兒哭出來(媽媽老早就說我眼淚窩子淺)。盡管我不知道大姑姑為什麼哭,也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卻對她產生了深深的同情,深深的憐憫。

說起來,我以前好像還從沒見大姑姑哭過。在我的印象裏,她一直是個粗枝大葉的人,似乎什麼事兒都不放在心上,又有點兒膽小,很聽話,也很能幹活兒,一般讓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怎麼愛說話,很少跟人爭辯,卻很會講故事,我們叫“講瞎話兒”。狐狸精,女鬼,妖怪,神仙,道士,和尚,受難的書生,員外家的小姐和丫鬟……講的時候瞪著眼睛,一改往日的神情,連嗓音都不同了,一會兒高一會兒低,偶爾還會故意發出一種怪聲兒,憨聲憨氣的,就像一個男人,嚇得人頭皮發麻。

聽大姑姑“講瞎話兒”,一般都是在過年的那幾天——平常基本沒講過,可能是幹活太累了,就沒有那個心思了。

就在大姑姑哭的時候,馬車駛進了一個鎮子。這是我們公社的所在地。我對這裏還是比較熟悉的。那會兒我正在讀初中(初中一年級),我讀書的中學就在這兒。

而大姑姑是沒有讀過書的,連小學都不曾讀過。

不久,馬車穿過了鎮子。

鎮子的北邊有一條砂石路,聽說這條路直通縣裏,每天會有一趟班車(長途汽車)沿著這條路從縣城開過來。趕車的車老板兒說,我們要先在這條路上走一會兒,走個十幾裏,等到了一個名叫石顯章的屯子再拐下去,抄一條近路,經過公社的畜牧場,然後爬一個大坡,就進了“勝利”的地界了。勝利是大姑屯所在的公社名兒。

因為這條路的路基高,顯得視野特開闊。

路兩旁都是田地。

這會兒已是十月,地裏的莊稼大半都收割完了,整個田地十分空曠,也十分安靜,感覺天也高了地也遠了。而在那一天,秋陽依偎著一朵白雲,懶洋洋地掛在空中,光線是那麼溫馨,又那麼柔和。一陣陣秋風從田地裏吹過來,空氣香香甜甜的——但已有了一絲絲的涼意。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姑姑已不再哭了。

馬車一顛兒一顛兒的,馬兒們小跑著。

大人們拉起了家常。

他們具體說了啥話我不記得了,大概說了天氣,似乎也說了年景,好像還說了人造地球衛星,說它能在天上播送《東方紅》,又說哪裏出了一個破壞“抓革命、促生產”的現行反革命,他竟然下毒藥把一個生產隊的馬全都給毒死了,說哪兒有個女青年,長得特好看,就叫大隊書記“那個”了,後來生了一個小男孩兒,頭上長著兩隻角,還長了一個大象似的長鼻子(肉瘤),是人不像人,像獸又不是獸,說有個地方挖防空洞,一下子挖出了滿滿一水缸的銅錢……

另外還說了一些我們屯子和鄰近屯子的事兒,包括我們大隊的事兒,說誰家的男人能吃苦,說誰家的女人那才叫會過日子(勤儉),說向陽大隊有個邵新成,被保送上了大學,說這就叫一步登天,一畢業就變成國家幹部了,掙工資,還能撈一個城市戶口,說聯合大隊有一棵百年老柳樹,某一陣子顯靈了,能給人治病,說要是誠心求它,不管你得了多重的病,到它跟前拜一拜,給它掛一根紅布條兒,再朝它磕幾個響頭,立馬就好得利利索索的……

這些話和這些事,都是我特別喜歡聽的。

大姑姑也在聽。跟我一樣,她也聽得津津有味。

在大人們說話兒的時候,馬車已過了“石顯章”,從砂石路上拐下來,走上了一條窄窄的便道,也就是一條土路。走不多遠,就來到了公社的畜牧場。車老板兒告訴我們,原來是沒有這個畜牧場的,最近幾年才成立。車老板兒還說,這兒原是一片草甸子,因為堿性大,不適合種莊稼,放放牲口還可以。

畜牧場的場部就跟一個屯子差不多,有一些民房,房子也是平房和草房,隻是整齊一點兒。場部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地,無遮無攔,看上去空空曠曠,把場部襯托得就像一個島。這當兒,場部顯得很安靜,好像沒有幾個人。對我來說,這裏完全是個陌生的地方。我想大姑姑也是如此吧。我斷定,以前她肯定沒來過這裏。——這麼說吧,就我所了解的情況,在這之前,大姑姑的活動區域,恐怕還沒有超越周邊五裏路的範圍。

土路從南向北,穿過了畜牧場。

接下來,馬車穿過了一片草地,又爬了一段坡路,——這段坡路很長,足足有一裏路,可能一裏路還不止。上坡的時候,氣氛緊張了一陣兒,尤其是車老板兒“啪啪”地甩動著長鞭,一邊大聲地吆喝著;馬兒們也攢足了力氣,抿起耳朵,低下頭,奮力向坡上登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