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跑就是六年。
她真的沒有回來,——她不敢回來。
據鄔小霞自己講,被打出家門的第二天,她來到了一個鎮子,因為沒錢買吃的,就扒人家的垃圾,找東西吃,這樣過了兩天,有幾個半大男孩想欺負她,她就離開了這裏,去了另一個鎮子,然後一路向上走,最後到了本縣的縣城。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了東遊西逛的生活,餓了就向人討,討不到就去翻垃圾,天黑了就找個牆角旮旯迷糊一晚。據調查,那幾年她到過的地方有:雙城、五常、拉林、阿城、延壽、鬆原、九台、扶餘、德惠、舒蘭、榆樹等,兩省十餘個縣市。堪稱奇跡的是,雖然她吃不飽也穿不暖,但還是一天天長大了,個子長高了,身材也長壯了。
在鄔小霞出來的第3年(那年她16歲),她的生活發生了一個較大的變化。當時她正在德惠。某天中午,她在一家賓館外麵的垃圾中翻東西吃,一個保安看見了,居然放出狗來咬她。那條狗好凶啊,撲上來就咬。她一邊抵擋一邊逃跑,可身上還是有好幾個地方被咬到了,流出了血。由於害怕,再加上長期身體虛弱,跑了沒多遠,就昏倒在路邊。——過了不知多久,鄔小霞才醒過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在一家醫院裏。她極其吃驚,吃驚於這裏的幹淨,這裏的舒適。她接著發現,她的傷口已經被包紮起來。不但如此,還有人給她換了衣裳,洗了臉,洗了頭發。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就在這時候,病房走進來一個不認識的男人,穿著得體,40多歲,微胖,看上去很謙和。少頃,男人微笑著對她說:“我姓牛,是××賓館的經理,我把你送醫院來的……”
鄔小霞膽怯地看著他。
幾天後,鄔小霞被接出醫院,來到了自稱牛經理的男人所在的賓館,開始了另外一種生活。簡單說吧,從醫院出來的當天,在賓館的某一個房間,她就從少女變成了女人。把她變成女人的,就是這個牛經理。她並沒有反抗。他讓她吃飯,她就吃飯;他讓她洗澡,她又洗了澡。他還笑嘻嘻地對她說:“我就說這是個美人坯子嘛……” 她那時還不懂這些事兒,隻是覺得有點兒痛。那以後,她又經曆了不知道多少個男人。她並不認識他們,可他們會給她錢。重要的是,從此她卻有了睡覺的地方,吃飯也不用再操心了。老實說,她覺得這樣也挺好的。這樣的生活她過了兩年。然後在某一天夜裏,當時她正跟一個男人在一起,忽聽門外吵吵嚷嚷的,走廊上還有急促的腳步聲,她剛有點兒疑惑,就有人把房間的門撞開了,隨即進來了幾位警察,把她和那個男人抓住了。
後來警察把鄔小霞和那個男人,還有其他一些姐妹,帶到了一個派出所,問了她一些事情,她的態度特別好,把知道的都說了。轉天天一亮,她就跟其他姐妹一道,坐著一輛大客車,走了很遠的路,來到了一個勞動教養所,簡稱“勞教所”,接受勞動教養,為期一年。在來到勞教所之後,她才聽別的姐妹說,他們呆過的那個賓館被查封了,牛經理也被抓起來,並因為組織和脅迫婦女賣淫罪被判了刑。在聽到這個消息時,她心裏曾經動了一下,但她說不清為什麼,她為什麼會心動。
一年期滿後,勞教所給他們辦理了一應的手續,明令遣返原籍,監督管理,以觀後效。
在離開了6年之後,鄔小霞又回到了家鄉。
鄔小霞心裏很亂。她沒有感覺到衝動和欣喜。她不大想回來,可又不能不回來。她想起了好多的事。她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小弟弟。她覺得自己很丟人。她又很害怕。她不知道以後怎麼辦。她不是個機靈的人。她甚至有點兒麻木。但是她並不傻。
她見到了已經七、八歲的小弟弟,可他顯然不認識她了。
她現在才知道,繼父又跟另外一個女人成了親。
在走進房門的那一瞬,她遇到的是狐疑、恐懼的目光,冰冷又堅硬。她差點兒退出門去。
她記起了自己“災星”的身份。
幾天後,繼父簡單地告訴她,他決定把她“嫁”出去,已經給她找到了人家兒。他說她必須離開這個家,還要離開這個屯子。他還說,這不光是我個人的意思,這還是全屯子人的決定。
在那其間,她一句話都沒說。
就這樣,鄔小霞來到了蓮心屯,成了李家的兒媳婦。
來到李家之後,鄔小霞反倒安下心來。不消幾天,她就熟悉了家裏的所有情況,並很快承擔起了家裏的大部分活計,做飯,洗衣,打掃屋子,喂豬喂雞,什麼都幹。有不會做的,就向婆婆請教。雖然辛苦點兒,但心裏很踏實。跟婆婆和丈夫的關係,也處得很好。她覺得丈夫很可憐,對他充滿了同情。她發現丈夫是個老實人,很膽小,很懦弱。到了晚上,她喜歡把他的腦袋放在腿上。她覺得他就像個小孩子。跟婆婆也如此。婆婆平常喜歡說話,她就聽她說。而她是不喜歡說話的,就一邊聽一邊點頭。有時候她會覺得,婆婆很像自己的媽媽。突然間她想,我就這樣安安穩穩的一輩子,不也很好嘛!
自從鄔小霞嫁到李家以後,蓮心屯的人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有時候他們會說,李家這是哪輩子燒了高香,討了這麼一個好媳婦,這麼漂亮,又這麼賢惠。
好景不長。
在鄔小霞來到李家快三個月的時候,一天晚上,家裏突然來了一個人,冷著臉,當著全家人的麵(包括鄔小霞),開口就說:“我看上這個女人了,你們要把她轉給我!我多給你們一點兒錢,不會讓你們太吃虧,哈哈。你們先考慮考慮吧……”說完就走了。
此前三個人正坐在屋裏說話兒,這會兒頓時都愣住了,就像一個成語說的那樣:麵麵相覷。
來人就是蓮心屯的人,姓穀,名叫穀玉成,父母亡故,獨自住在後街的一幢老房子裏。穀某自小脾氣暴躁,喜歡打架,隻讀了三年書就讀不下去了,前屯後屯地逛蕩,長大後又怕苦怕累,不幹正事,隻會到處招惹是非(人們說,他父母就是叫他氣死的)。日久,便養成了惡霸的習氣。聲稱有個遠房表舅在省裏當處長,借此橫行鄉裏,巧取豪奪,還用強橫的手段承包了屯裏的一處魚塘,屯裏人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盡量躲避他,就使他更加無所顧忌。
穀玉成走後,李家母子一下子陷入了恐慌之中。等到緩過神兒來,兒子問他老媽:“媽呀,這可咋整啊?”問完,居然號啕大哭。李老媽媽想了半晌,無奈地說:“這就是個魔頭,動不動就喊打喊殺,咱們可惹不起他……這會兒隻有一個法子了,我去找找村長吧,求他給說和說和,好歹他也是個幹部,也許還能管點兒用……”當下又征求鄔小霞的意見,問她願不願意留在李家。鄔小霞鄭重表示願意留下。鄔小霞後來對人說,從小到大,隻有在李家的那些日子,她才活得最安穩、最踏實,她才覺得自個兒像個人,雖說家裏不富裕,她也挺辛苦,可是婆婆和丈夫對她都挺好,心疼她,真心喜歡她,吃飯的時候,婆婆還經常給她夾菜,家裏遇到什麼事兒,一家人就坐在一塊兒商量,她說她是真的不想離開那個家……說著說著她還哭了。
李老媽媽果然去找了村長。可是,沒等她把話說完,村長就慌忙擺手說:“你說穀玉成?……他的事兒我可管不了……這家夥……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上頭有靠山呢……我看你還是找別人去吧……”
李老媽媽說:“那你說說,我該找誰去呢?”
村長說:“鄉裏,縣裏,那麼多領導呢,找誰都行,就是別找我……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李老媽媽說:“你可是村長啊……你平常不是挺有權的嘛……”
村長一時有點兒尷尬,翻了翻眼睛,卻什麼話都沒再說。
在李老媽媽找過村長的第二天,傍晚時分,穀玉成再次來到了李家,肩上還扛了一把劈柴的板斧。當時李家正在吃晚飯。穀某大搖大擺地進了門,獨自說:“我剛在魚池劈了幾塊爛木板,斧頭還沒送回家……”穀某話音剛落,李家兒子的飯碗就“啪啦”一聲從手裏滑下來掉到了炕上。穀某微微一笑,又說:“我上回說的事兒,你們想好了吧?看,我把錢帶來了,三千塊。我說話算話,不會讓你們吃虧的……”李老媽媽想了想說:“論屯親兒你還是我大侄子……嬸子跟你說,我們家你哥好不容易才有個女人……嬸子求求你,你就大人大量,別跟他爭了……嬸子幫你留意著,幫你找個更好的……嬸子……”李老媽媽話沒說完,穀某就打斷她說:“我看你就別整這套沒用的了……我知道你去找過村長……你也不想想,他一年吃我那麼多好處,會不會幫你們說話?……好,眼下我就要把人領走了……我還沒吃下晚兒飯……還要她過去給我做飯吃!”說話間把拿在手裏的三千元錢往李老媽媽身邊一丟,又說了一句:“你數數,看對不對……”
當天晚上,鄔小霞即被帶到了穀玉成的家。
鄔小霞後來說,剛開始那段時間,穀玉成對她還是挺好的,一天到晚不離左右,動不動就捏捏她的臉蛋兒,拍拍她的屁股,偶爾還會親親她的脖頸,有時候,冷不丁就把她推倒在什麼地方了——冒一次是炕上,冒一次是地下,接著就撲上來……盡管她還不喜歡他,對他卻不那麼反感了,在某些個瞬間,甚至有了一種作為女人的愉悅,一種情不自禁的快樂。
可是沒過多久,大概不出一個月吧,穀玉成惡劣的一麵就顯露出來,主要是喝大酒,且每喝必醉。喝酒的時候,就讓鄔小霞站在旁邊,一不高興,抬手便打。等到喝醉了,就更加可怕,會不斷地追問鄔小霞過去的事,諸如,啥時候開始跟男人幹那個的,第一個男人是誰,多大年紀,長得啥樣,壯不壯實,當時說沒說話,說些啥,除了他還跟過哪些個男人,都在哪兒……等等。有些話問得很直接,很粗俗,很下流,這裏就不細說了。他還問了她和李家兒子的事兒,問他們有沒有那個。對這些問題,鄔小霞開始還有點兒扭捏,說不出口,可穀某上來就是一頓打,她便說了。不過,說過之後,同樣會遭到毒打,甚至打得更狠。他會狂叫著,一邊恨恨地連聲罵:“你個臭婊子,你個臭婊子……”一邊兜頭蓋臉,拚命地打。而且不光用手,皮帶、木棍、掃把、飯勺、鍋鏟……逮住什麼就用什麼。可怕的是,他今天問過了,明天還要問,如此反反複複,問一次打一次,越打越興奮。打得鄔小霞嗷嗷直叫。打完了,還要把她拖到炕上,發泄一通。
鄔小霞被打得渾身是傷。頭,臉,肩,胳膊,腿,腰,背,前胸,肚皮,甚至乳房,一塊塊的淤青,一道道的傷痕。——且是新痕覆舊痕。
最嚴重的一次,是穀某剝光了鄔小霞的衣裳,還反綁起她的雙手,把她吊在屋梁上,先用皮帶抽她,“嗖——啪”、“嗖——啪”,接著又拿來一把尖利的鐵錐,一下一下刺她的大腿和屁股,每刺一下都會冒出一股鮮血,接連刺了十幾下,刺得鮮血把她的雙腿都染紅了,直到她昏迷過去,這才罷了手。
一晃過去了大半年。
鄔小霞後來說,在這期間,她曾經產生過逃跑的念頭,要離開這個人,卻不知道該往哪裏逃。她沒有娘家,沒有任何親人,隻有李家對她還不錯,可李家就在同一個屯子,她可能很快就被找到,那樣就會連累李家母子。關鍵的一點是,她不想連累他們,他們都是沒能耐的人,她不想他們因自己而遭殃。所以思來想去,她又一次次放棄了逃跑的想法。她還一次次幻想,如果她跟他有了孩子,他也許就變好了,就不會這麼凶了。她還想,他畢竟也是個人啊!
再有個把月就過春節了。
此時正是天氣最寒冷的月份。處處冰天雪地,時時寒風怒吼。
這一天,鄔小霞突然意識到,她已經兩個多月沒來月經了。——那一刻,她心裏突然產生了一種特別溫柔的感覺,甚至有些狂喜了。
這天下午,鄔小霞做好了晚飯。她已經想好了,她要把自己懷孕的事告訴穀玉成,今天就告訴。
這段時間,穀玉成一直在外邊跟人推牌九賭錢。在東北,冬天是農閑時節,況且又臨近年關,很多人都喜歡聚在一起賭一賭。據屯裏人反映,穀某平時很“牲口”,但在賭博的時候卻是很規矩的。
這天傍晚,穀某回來了。他已在外麵吃了飯,並且喝了酒。
聽見腳步聲,鄔小霞迎到外屋(即廚房),說:“飯好了,吃飯吧……”
穀某停了停,乜斜著眼睛看了鄔小霞片刻,隨即罵了一句:“吃你媽了個×!”然後撲上來,兜頭就是一拳,把鄔小霞打倒在地上。
接著,便開始了一場暴打。
因為鄔小霞已經倒在地上,這次,他主要是踢。他腳穿一雙硬邦邦的棉皮鞋,圍著鄔小霞的身前身後,一腳一腳地踢起來。每一腳都十分用力。每一腳,都踢在了鄔小霞的身上。有的踢在了背上,有的踢在了頭上,有的踢在了肚子上。踢一腳罵一句:“你這喪門星,害老子輸錢!你這喪門星,害老子輸錢!……” 鄔小霞尖叫著,在地上滾動著,本能地蜷縮著身體,雙手一會兒護住腦袋,一會兒護住肚子,還插空兒對穀某說:“玉成……別踢肚子……我、有了……”一連說了好幾遍。可是穀某就像沒聽見一樣,繼續一腳一腳地踢,拚命地踢……
鄔小霞又一次昏迷過去。
鄔小霞自己說,那天半夜,她才醒過來。
她覺得渾身火辣辣的,又酸又痛。
四周黑漆漆的。屋外,寒風一陣陣掠過房簷,發出尖利的呼哨。
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被打的事。
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自己的身體,摸哪兒哪兒痛。
她吃力地坐起來。
她覺得下身有什麼東西流出來了,熱乎乎的,也許是尿,也許是血。
她沒有再動,就那樣坐著。
她腦子亂哄哄的,突然想起了好多事兒。可那些事情並不完整,片片段段的。而且很多就像流星一樣,一閃就過去了。媽媽、繼父、弟弟、她讀過書的學校、黃表紙、那條咬過她的狗、醫院、自稱姓牛的經理、幾個麵目模糊的男人……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了從裏屋傳出來的穀某的鼾聲。
她覺得心裏好痛!好怕!好恨!
她慢慢地站起來。她的腿,她的腳,她的全身,立刻一陣劇痛。她情不自禁地“嘶——”了一聲。她向鍋台走去,那是她熟悉的地方。她拿起了一把菜刀。她緊緊地咬著嘴唇,推開房門,走進了裏屋。穀某的鼾聲突然變大了。她來到鼾聲跟前,辨認了一下,隨即舉起菜刀,對著穀某黑乎乎的腦袋,用力砍了下去。
一刀,兩刀,三刀……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穀玉成喊叫了幾聲,很快就沒了動靜。
據知情人講,人們在第二天發現了行凶後的鄔小霞。當時她渾身是血,坐在炕沿下麵,看上去困倦不堪,手裏仍握著菜刀。
當日上午,鄔小霞即被逮捕歸案。
“經審訊,鄔犯對所犯罪行為供認不諱。法院認為,鄔犯雖然遭遇悲慘,其情可歎,但其為勞改釋放人員,尚在監管期,且殺人事實清楚,判處死刑。鄔犯不服,提出上訴,現駁回上訴,終審判處死刑,立即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
以上引自法院公告。
×年×月×日,一顆子彈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
現在再問一下:你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嗎?
(責任編輯:劉泉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