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蜂的宗教(外一篇)
散文風尚
作者:辛貴強
中午放學回到家,剛端起飯碗,我家住的土溝對麵土崖半腰的“老幹部”家的人,從滿溝杏花與楊柳嫩芽的縫隙中喊過話來,說蜂兒要“分”了,夥養蜂的幾戶都去截蜂。
蜂要“分”是橙色警報,必須緊急出動將蜂群截住,否則,鬧獨立分裂出去的新蜂王,會率領蜂群順著溝溝岔岔遠走高飛,落戶於山野的某個角落,或被人收走,一窩蜂就沒了。
蜂是四五戶人家夥養的,我家是其中一戶。蜂種是老品種的土蜂,比起後來經常見到的養在木箱裏可以用車拉著天南海北放養的“洋蜂”,個頭小了點,顏色深了點,性情卻暴躁了點。一受驚,轟的一聲飛起一大片,在蜂窩上空和院子裏來往穿梭,保不齊就會給誰一下子。蜂蜇了人,就活不成了,它們在將毒刺留在人體上的同時,也宣判了自己死刑。可當它們一旦遭到惡意騷擾、挑釁,惱了性子,依然會拚死向前,群起攻之。好在被蜂蜇了也不要緊的,拔出帶一小塊白色肉囊的黑色毒刺,用揉爛的青蒿擦幾遍,一兩天就消腫了。如果遭到大群蜜蜂的攻擊,結果會是什麼,就很難說了。我被蜂蜇過一次,那是因為我吃蒜後發出的氣味刺激了它們。被蟄的部位是外眼角,眼睛腫得眯成一條縫。不過覺得還很拽,有人問這是咋了,驕傲地回一聲,讓蜂給蜇了!
養蜂是為了得蜂蜜和副產品的蠟。土蜂的蜂蜜產量沒有洋蜂多,可品質卻是蜂蜜裏的極品,精致,純粹,特別下火。割蜜、釀蜜後,奶奶把蜂蜜裝在一隻有蓋子的黑色陶瓷罐裏,珍貴地放起來,說留著當個“冷熱話”。經常有害眼、風火牙疼的鄰居端著一隻碗來,挖走幾調羹蜂蜜,放下三毛兩毛的“利身錢”。白拿是不行的,這是規矩,否則,對主家不好,蜂也會不旺。話就是這樣說的。
據說洋蜂是從國外引進的,可能也被西化,可以新、老幾個蜂王同處一室,共同料理蜂群事務。土蜂就不行了,它們性情乖戾,喜歡獨立,頑固地保留著中國式“天無二日”的皇帝傳統,一窩蜂裏隻能由一個蜂王主政。所以新一代蜂王一出生,就得率領同一茬出生的新蜂“分”出去,另立王國。新、老蜂王是母女關係,即便這樣還是不行,這是土蜂這種蜂的天性,是它們的政治。爺爺對我說過,一窩蜂裏,一旦有了兩隻蜂王,就會殺得天昏地暗,要麼母死,要麼女亡,非殺死一個才肯罷休。可一窩蜂裏一旦沒有了蜂王,這窩蜂就毀了。沒有了蜂王的蜂群,會一動不動爬在蜂窩裏,不外出采蜜,不吃不喝,最後全部死掉。即使把它們移送到另一窩蜂裏,還會準確無誤地飛回來,在鬱鬱寡歡中集體自殺,為蜂王殉葬。我想,這是蜜蜂的道義,蜜蜂的宗教。
此前見過一次蜂王。我是個喜歡獵奇的孩子,大伯要去看蜂,我非跟了去,當時剛跟父親從晉中返回,還在家裏受著寵,大伯很樂意帶我到“老幹部”家看養在他家那窩蜂的蜂情。
土蜂的窩用二鬥缸做成,缸底鑿出七八個圓圓的窟窿,缸底朝外擱置在一個高台之上,用磚石壘成一個神龕般的小屋,給蜂窩遮風擋雨。蜂窩進出口,忙忙碌碌的蜜蜂飛進飛出,飛出去的輕靈便捷,日兒的一聲劃一道黑線就沒了蹤影;飛來的因後腿上攜帶的兩大塊黃黃的蜜粉,顯得很笨重,像載滿炸彈負重起飛的轟炸機,搖搖晃晃很吃力地飛來,一頭撲在蜂巢進出口,從一個窟窿爬進去,再出來飛走時,又變得輕靈異常。
大伯和“老幹部”是打開蜂窩的後蓋看蜂的。裏邊密密麻麻的蜜蜂見有人來看,立刻騷動起來,在蜂窩裏快速爬動,有好多蜂騰空而起,嗡嗡嗡圍著我們轉。但終於沒有對我們實施攻擊。大概它們知道,這是主人前來視察情況。就是這次,我看見蜂王從鬧嚷嚷蠕動的蜂群裏鑽了出來。它的個頭有普通蜜蜂的一倍半大,主要是肚子的部分特別長,顯得豐滿、壯碩,很有威儀。但它的翅膀很短,根本沒有飛翔能力。早聽爺爺說過,蜂“分”時,是蜂王唯一離開蜂窩的時候,靠眾多的蜜蜂抬著它在空中飛行。可惜,我對蜂王隻是驚鴻一瞥,還沒看得很清楚,它三下兩下就鑽進群蜂下邊不見了。也許正是不輕易讓人看到,蜂王才顯得神秘而高貴。我還在蜂窩裏看見幾隻身體大於普通蜜蜂、黑黑壯壯的蜂,大伯說那是“和蜜佬”,專給采蜜歸來的蜜蜂卸蜜,在窩裏“和蜜”。後來我才知道,“和蜜佬”其實是雄蜂。
我非常驚歎那些普通士兵的蜜蜂,無論個頭、顏色、形態,都一模一樣,無論你怎麼努力,也分不清這一隻蜂與那一隻蜂究竟有什麼區別。而且,它們的情感方式、行為方式也一模一樣。對外來的一切入侵者,包括外來的蜂,它們槍口一致對外,群裏的蜂,卻融洽得如一隻蜂一樣。它們有外出采蜜的,有在窩中留守的,還有在進出口站崗放哨的,分工高度明確,這種分工好像完全來自於一種自覺,來自於蜂王的某種神秘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