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中的動物(2 / 3)

駝,天生就是為幹旱和沙漠而生的。

中國西部的幾處有名一點的沙漠,我都有幸到過。新疆的塔克拉瑪幹,寧夏的沙坡頭,甘肅敦煌的鳴沙山,內蒙的鄂爾多斯響沙灣,但說實話,我隻是去玩的,也隻是初涉沙漠的邊緣,但我確信,我是看到沙了,看到了一望無際的沙漠,還有不少的感想。

在沙坡頭。進山出山,接連騎了四趟駱駝。感覺一次比一次差,原因就是騎駱駝。說實話,沙漠裏那些景點,其實不用駱駝也完全可以,在沙漠裏,搭一些小棧橋,或者坐沙漠中的衝鋒舟,快得很,而遊客既然是衝著沙來的,當然可以要玩沙了,但偏偏要你騎駝。於是,所有的景點,用的幾乎全是駱駝。許是駝比較好養?還是價格低廉?

那些靜候客人的駝,在熾熱的陽光下,一大片臥躺在沙上,喘著粗氣,耷拉著腦袋。按段作家的描述,它雖然躺著,腹卻不著地,不知道它肚皮為什麼不貼地,如果人換作這樣的姿勢,那沒幾個能做得了,除非在練少林功。客人來了,牽駝人一聲令下,它們就會排好隊,乖乖地來到你的眼前,然後,又一聲令下,它就順從地前腳跪地,後腳彎曲,總之是擺出一副讓你舒服地坐上去的姿勢。然後,再一聲令下,一群駝著人的駝隊就出發了。駝背上有老人,有孩子,有胖子,也有瘦子,但普遍現象是,胖的多,瘦的少,動不動就一百公斤。那些駝,毫無怨言,它們也無法怨言,無權怨言,隻有老老實實,一步一步往前走。一天天走,一月月走,一年年走。

我洋洋自得地騎在駝上,前後都有同伴,他們都拿著相機,左右前後喀嚓喀嚓。沙峰,駝隊,斜陽,影子,沙柳,大漠風光,真是別致。我問牽駝人:這駝大概有多長壽命?幾十年吧。駝老了怎麼辦?殺掉吃了唄。牽駝人回答得很輕鬆。是的,他不會考慮得這麼多,他隻考慮,眼前這些駝能給他帶來多少利益,駝老了,不能幹活了,那就殺掉,或者賣錢,或者自己吃。就這麼簡單!

沙坡頭的山頂上,立有大詩人王維的雕像,詩人麵朝前方,遠望沙海,手握詩卷,藍天下顯得很有氣派,因為他寫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名句。為什麼孤煙會直?你坐在家裏,是想象不出來的,隻有到了大漠,隻有在那種萬籟俱寂的環境中,隻有點燃起駝糞,那種煙,才會嫋嫋直上。駝糞嘛,隨處可見,那些牧民們自然要用它生火做飯了。

還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場景:一駝,一人,糧盡,水絕,漠遠,風烈,這種時候,隻有駝才會幫得到你,它們會感知山脈的泉源,它們會辨別風向,它們十分耐渴,它們不畏風沙,它們有的是力量,它們從不失望,它們對明天充滿信心。沙隻是在它的腳下而已。

對這樣駝,我們簡直找不出一丁點毛病,它幾乎將全部都交給了人類。可是,它老了,卻要被人殺掉吃掉。

返回路中,再一次騎駝,它仍然是那樣的姿勢,卑躬屈膝,當它前腳跪地的時候,我的心突然隱隱有點難受。似乎,我的怡然自得,和駝的默默無聞,格格而不入。

駝害羞,本質上卻是一種內斂,一種頑強,一種誌在千裏的堅毅!

韓愈祭鱷

公元819年,中央組織部副部長韓昌黎先生,在公安部副部長的任上犯了嚴重錯誤(提了不該提的意見),被唐憲宗貶到潮州做市長。他在潮州雖隻有八個月,卻幹了四件正兒八經的大事情:解放奴婢,禁止買賣人口;興修水利,鑿井修渠;興辦學校,開發教育;祭殺鱷魚,安頓百姓。

這裏單說祭殺鱷魚。

唐代張讀的《宣室誌》這樣記載:潮州城西,有個大潭,中有鱷魚,此物體身巨大,有一百尺長。每當它不高興時,動動身子,潭水翻滾,附近的森林裏都聽到如雷的恐怖聲,老百姓的馬啊牛啊什麼的,隻要靠近水潭,就會被巨鱷瞬間吸走。數年間,百姓有無數的馬牛被鱷魚吃掉。

韓市長到達潮州的第三天,征詢老百姓的意見和建議,有什麼重要的民生問題需要解決的嗎?

百姓異口同聲,鱷魚的危害太大了。

韓市長聽了彙報後表態:我聽說誠心能感動神仙,良好的政績能感化鳥獸蟲魚。立即命令工作人員,準備必要的祭品,在潭邊上搭起小祭台,他親自禱告:你(鱷魚),是水裏的動物,今天我來告訴你,你再也不要危害人民的財物了,我用酒來向你表示慰問,請你自重!最好自行離開!

當天晚上,潮州城西的水潭上空,就傳來暴風雷般的聲音,聲震山野。

第二天,老百姓跑到水潭邊一看,咦,水都幹了。鱷魚呢?經偵察,巨鱷已經遷移,到潮州西邊六十裏的地方,另找了水潭棲身。

從此後,潮州的老百姓再也不受鱷魚的危害了。

此後,關於韓市長祭鱷的真假,一直就爭議不斷。

讚同方認為,韓市長以他的誠心,他的文名,他的德行,感動了鱷魚,為潮州人民解除了鱷害。於是,一直傳,一直傳,現在的潮州,遍地都是當年韓市長的影子。

反對方認為,韓愈就是個書呆子,鱷魚能自己跑掉?鱷魚能聽他的話?荒唐透頂。他是沽名釣譽,為自己的政績製造謊言。

作者張讀,出身在文學世家,他的高祖、祖父、外公,都是寫小說的。這本《宣室誌》,就取名漢文帝在宣室召見賈誼,問鬼神之事,所以,他的書中多記載神仙鬼怪狐精故事,是屬於神怪小說之類的。韓市長祭鱷,張讀是第一人,他是始作俑者,後來的《舊唐書》依據的也是張讀的版本。

在布衣看來,韓市長祭鱷,關鍵有兩點:一是可能不可能祭鱷?二是鱷魚會不會走?

第一點很簡單,祭鱷是中國傳統祭祀的自然延伸,算不得什麼新發明。古人碰到什麼問題不能解決,既問蒼天也問鬼神,殺頭牲口,擺個祭台,太正常不過了。還有,韓市長這樣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是不可能去縛巨鱷的,不現實。

而且,有韓市長的祭鱷文為證: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裏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

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溪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麞,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亢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邪?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祭文的中心思想很明確,分析了鱷魚為害的原因,要求鱷魚有自知之明,不要太過分,限期搬遷,否則我韓書生也會來硬的,將你們斬盡殺絕!

人們一直以為,韓市長是借題發揮,諷刺當時的政治局麵,在指責鱷魚的背後,有比鱷魚更為凶殘的醜類在:安史之亂以來,那些擁兵割據的藩鎮大帥,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更為禍國殃民,他們才是禍害百姓的巨鱷。

也許吧,以韓愈的文才,以他站的思想高度,以他個人的遭遇,借潮州鱷喻唐代現實,完全有可能。

第二個問題,鱷魚會不會自己跑走?

有可能也不可能。可能的是,鱷魚是水陸兩棲,它如果感到不安全,或者是因為覓食的需要,也是會跑路的,但不可能作長距離遷徙。

因此,鱷魚自己另找地方,隻能是人們的一廂情願,他們碰到了一個好市長,好市長一來就為他們解決實際問題,這是個良好的開頭,至於鱷魚走不走,何時走,已經不是非常重要了。

後來的實際情況是,潮州的鱷魚,確實少了,甚至絕跡了,它主要是氣候的原因,但人們仍然願意將韓市長和它們相連。附會,演繹,傳說,一切都非常美好。

鱷魚的凶殘,由它的本性決定。它能否聽得懂韓市長的祭文,已經不很重要,在古代人們的眼裏,所有的動物都是有靈性的,你尊重它們,它們就會通人性,而且,曆朝曆代那麼多的鬼怪故事,那些鬼怪的前生往往是動物,它們能洞察人類的一切秉性,它們往往有比人類還高尚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