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筆記中的動物(1 / 3)

筆記中的動物

散文風尚

作者:陸春祥

所有生命,都給予愛,這應該是人類最高尚的品格。

呦呦鹿鳴。關關雎鳩。我們的古人,雖沒有像研究人類一樣去研究動物,但仍然關注動物,那些鳥獸蟲魚,一直出現在中國曆代的筆記中,它們會疼痛,它們會流淚,它們也會思念。

對動物來說,它們也是將幾千幾萬年的智慧,滿滿地裝在和人類差不多大小的軀體裏,它們隻用身體來說話。

幾百年前,智者尼采,在大街上,曾經抱著一匹馬的頭失聲痛哭:我苦難的兄弟啊!雖然被人送進瘋人院,但尼采並沒有瘋,在他心裏,也許,他認為“人類是我唯一非常恐懼的動物”(蕭伯納語),恐懼人,是因為人類的快樂,常常是犧牲另一個動物的生命為前提的。

從生平等,也包括最低等的動物。

本組筆記,皆以動物為話題,題材均選自漢魏六朝、唐五代、宋元明清之曆代筆記,雖掛一漏萬,也算披沙揀金。

——題記

一鳥七命

一隻溫柔可人的小畫眉,卻使得七個普通人喪了命。

馮夢龍的《喻世明言》第二十六卷有:沈小官一鳥害七命。案情曲折,波瀾迭起。

第一條人命是這樣沒的。

大宋徽宗朝,宣和三年,杭州。富二代,十八歲的沈秀,不務正業,整天提著畫眉玩,街坊都叫他“沈鳥兒”。“鳥兒”的鳥兒,本事極大,別的鳥都鬥不過它,每日會贏很多錢,“沈鳥兒”視畫眉性命一樣。

這天早上,沈公子起得有些遲了,提著“性命”又去柳樹林搞比賽,想贏錢。不想人都散盡,他獨自玩了一回,無趣,正要離開,恰好小腸疝氣發作,倒在柳樹邊,痛得昏死過去。事有湊巧,此時,住湧金門城腳下的箍桶匠張公,正擔著家夥往柳林趕路,遠遠見一人跌倒,歇下擔兒一看,人癱著呢,旁邊那畫眉卻叫得好聽,箍桶匠窮極計來,這鳥不錯,估計值幾兩銀子吧,正欲提走,沈公子醒來,拖住張大罵,張一時惡向膽邊生,順手取出削桶的彎刀,隻一下,沈公子的頭就滾到一邊了,張驚慌四望,連忙將頭丟進一株空心柳樹中。

箍桶匠一路慌張,行到武林門外,他知道湖墅路有家店的客人,喜歡鳥兒,不如賣他。這客人叫李吉,東京汴梁人,確實喜歡畫眉,討價還價,一兩二錢買下了那沈公子的“性命”。

那邊,沈公子到了晚上還不回家,這邊,柳林裏發生了無頭案。沈家大慟,發出懸賞通告:有尋得公子頭的,賞一千貫,有捉得真凶的,賞二千貫。臨安府對案子也很重視:有尋得公子頭的,賞五百貫,有捉得真凶的,賞一千貫。

杭城轟動,眾人皆說無頭案。

人命接著來了。

杭州南高峰腳下,住著一個叫黃老狗的老頭,缺吃少穿,年輕時抬轎為生,老來雙眼已瞎,隻和兩個兒子一起度日。大兒子叫大保,小兒子叫小保。

一天,黃老狗將兩個兒子叫到眼前:大保,小保,我聽人說,沈家財主在尋他兒子的頭,我老了,眼又瞎,你們可以將我的頭割下,埋在西湖水邊,過個十數日,認不出誰來了,你們就提著頭,去沈家和官府拿賞錢。我認為這是一條很好的計策,你們下手要早,不要等別人趕了先。

這大保小保是又狠又呆的主兒,當晚賒了酒,父子三人喝得大醉,大保摸了把廚刀,一下抹了他爹的脖子,趁著黑夜,將頭拿去南屏山藕花居湖邊淺水處埋了。

此計甚妙。

過了數日,大保小保依計到沈家報告:我二人昨日因捉魚蝦,在藕花居看見一顆人頭,想必是您家兒子。

沈家賞錢,官府賞錢,大保小保回家置地造屋過好日子去了。

第三條人命著實是巧合。

沈家在京城有絲綢生意。一日,沈老板處理完事務後,就想逛一回京城,放鬆下心情。一轉就來到禦用禽鳥房,這是替皇帝養鳥的地方啊,他一下想起了兒子,想起了兒子的畫眉。

塞了幾個錢,沈老板進了禽鳥房。那畫眉叫得真好聽,再仔細一看,咦,這不就是我兒子那隻嗎?沈爸爸大聲叫屈:難道有這樣的事?我兒子的畫眉為什麼會在這裏呢?管理人員一了解,怕出事,連忙將沈爸爸送到最高人民檢察院。

皇家的東西,都是有來曆的,檢察院很快就將進貢畫眉的李吉拿下。

檢察官:犯人李吉,你為什麼在杭州將沈公子殺害,卻將畫眉拿來進貢?從實一一招來!

李吉:天大冤枉!我在杭州有生意,碰見一個箍桶匠的擔上有好畫眉,便買下了,這隻畫眉太聰明了,不敢自養,因此進貢,並不知人命。

檢察官:請問那個箍桶匠姓甚名誰?哪裏人氏?

李吉:過路買的,我怎麼知道啊!

檢察官重在證據,這證據便是畫眉,任李吉如何辯白,全無說服力,嚴刑拷打,隻有屈打成招。

一路報上去,李吉自然是死刑,畫眉又回到了沈爸爸的手中。

沈爸爸回杭州,向知府報告,凶手抓到,知府也很高興,可以結案了,沈家就將兒子的棺木燒了,骨灰也撒了。

話分另一頭。

其實,李吉當時在杭州買畫眉,邊上還有姓賀和姓朱兩個生意朋友。隻是李吉案發時,賀朱們知道,如果這個時候出來作證,不僅冤申不了,自己反而受連累。他們決定,到杭州,一定要找到那個箍桶匠!

箍桶匠是個比較顯眼的職業,走街串巷,很多人都知道,三下兩下,那張公就被尋著了,賀朱認得張,張卻不認得賀朱:我們有大件生意要你做,你在家等我們噢。賀朱就跑到臨安府,細說案由,到夜裏,一幹警察就將張綁了。

張箍桶匠死不認罪,辦案人員用夾棍一嚇,他就招了。在空柳樹中尋得那沈公子的頭,人贓俱獲,鐵證!

因此,這第四條人命,鐵定就是凶手箍桶匠了。

知府不笨,問沈爸爸:既然你兒子的真頭找著了,那兩個領賞錢的,黃大保、黃小保,他們的頭是哪裏來的呢?立即追查!

因此,這第五條、第六條人命,當然就是為了領賞錢而殺害親爸爸的大保和小保了。

南高峰腳下,策劃大師黃老狗,靜靜地躺著淺土裏,雖然沒了頭,雖然屍骸一副,卻是要他兒子們命的有力物證。

大保小保死得很慘:貪財殺父,不分首犯次犯,全都淩遲,剮二百四十刀,屍分五段,梟首示眾!

第三條人命,李吉確實死得冤。聖旨下了,那審理李吉的高級檢察官,被嚴重追責,貶為普通老百姓,發往嶺南勞動改造!李吉家還得到了國家賠償:給予一千貫錢的撫恤金慰問,李吉的子孫,差役全免。

最後,第七條人命,是由第四條引發的。

張箍桶匠是元凶,當然也是重罪:謀財故意殺人,依律處斬,加罪淩遲,剮二百四十刀,分屍五段。

行刑那天,箍桶匠的老婆,到市上,想見張最後一麵,誰知劊子手接到命令,已經在行動了,那碎剮的場麵,慘絕人寰,張婆嚇得魂不附體,折身便跑,不想被一絆,跌得重了,傷了五髒,到家便死了。

馮夢龍為什麼要讓張婆死啊?

當日箍桶匠回家時,將事情的緣由,一五一十告訴過老婆,老婆並沒有報官,也沒有責備,還歡天喜地一起快活,惡有惡報吧。

2014年11月8日,晚上七點半,杭州大劇院。那隻畫眉又活靈活現在舞台上鳴叫。那是林兆華導演的怪誕喜劇《一鳥六命》上演。

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兩根棍子,一棵假樹,一麵大鼓,三個假人頭,一具假屍體,這就是一個簡單的舞台。

民謠,搖滾,曲藝,一幫演員在快樂地混搭。

為何少了一命?最後那張婆沒出現。為什麼不出現,導演說,沒有為什麼,我們都是男演員,那張婆讓她活著吧。

畫眉依舊生活無憂無慮。

一鳥七命,畫眉沒有過失。它出眾的能力,它嘹亮婉轉的歌聲,就如一麵閃亮的鏡子,照出貪婪人的嘴臉。

害羞的駝

動物還害羞?

那肯定的,隻不過沒有像人那樣,表現得明顯罷了,但它們一樣有七情六欲。

唐朝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六《廣動植之一·毛篇》這樣描述駝:駝,性羞。《木蘭篇》:明駝千裏腳。多誤作鳴字。駝臥腹不貼地,屈足漏明,則行千裏。

駝是怎樣的一種動物呢?段作家基本描寫到位了:它極其馴從,對人類沒有任何要求,隻是對人類默默地奉獻。睡覺連腿都不敢伸直,天一亮就要起床,少吃少喝,沒吃沒喝,甚至不吃不喝,每每要走千裏路。它不是單純的走,不像有些人是野行,毅行,跑馬拉鬆,它的背上往往負著重,或人或物。

但駝是如何害羞的,段作家沒有任何的描寫,難道,他是要我們從駝的品性上去分析?

應該是這個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