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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孫犁為鄰,我開始懂得孫犁是鄉村的孫犁,鄉村是孫犁的鄉村。記不清先生是什麼時候把自己囫圇托付給鄉村的,反正鄉村和先生已融為一體,先生與鄉村形同手足無話不談,鄉村把所有所有蘊藏的秘密都耳語給了先生。
無論是用竹簪把頭發盤在頭頂像個道士的五湖,還是秉燭夜讀聲聞四鄰又屢試不第的東鄰秀才;無論引車賣菜的菜虎,還是專職埋死孩子的幹巴;無論在梢門口倚門賣笑的風騷女子小杏,還是彈三弦的駝背楞起叔……都是先生房前屋後街頭巷尾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街坊鄰居,都是先生盡情抒懷鄉村風韻的絕佳素材,先生為一潭死水的鄉村賦予了無比鮮活的生命力。至於我為什麼不能夠在熟知的環境裏醞釀出類似先生那樣的《風雲初記》,可能與我的愚氓懶散有關,與我平庸的價值觀和審美情趣有關。我同樣是鄉村的兒子,身上同樣流淌著鄉村母親黏稠的血液,卻從未想過為鄉村吟誦一首哪怕隻有幾行字的讚美詩。
而孫犁永遠惦記著鄉村,鄉村也永遠惦記著孫犁。
鄉村清晰記得第一次與孫犁邂逅是1913年5月。那是屬於豐腴少婦的季節,多情的鄉村正散發著槐花醉人的馥鬱,鄉村把這個孩子安置在家境還算可以的孫掌櫃家。從此,蹲在“永吉昌”店鋪遠離燈光的角落裏默默抽煙的孫掌櫃成為了孫犁的父親,而每天一聽到雞叫就往地裏跑的女人成為了孫犁的母親……其實呢,孫犁知道隻有鄉村才是他真正的父親,隻能是鄉村才是他真正的母親。盡管鄉村是貧瘠的,沒有充足的奶水哺育兒女成長,麵黃肌瘦的村人隻能靠野菜樹葉來苦度春荒;然而鄉村又是富庶的,鄉村有幾棵棗樹,幾棵榆樹,鄉村有挑著水桶唱著昆曲的不男不女的根雨叔,鄉村有沿街高懸著花裏胡哨的吊掛,鄉村有自娛自樂的鑼鼓鐃鈸,還有圪蹴在樹杈上拉屎的疤增叔……千奇百怪的鄉村啊,琳琅滿目的鄉村!
鄉村睜著毛茸茸的大眼睛注視著一天比一天長大的孫犁,直到有一年一輛琳琳作響的騾車把少年孫犁載走。鄉村舍不得孫犁走,孫犁也舍不得離開鄉村,孫犁盡管走得很遠,但走得很遠的孫犁從未離開過鄉村的視線。
走得再遠,先生眼裏也總有鄉村的影子。在先生看來,鄉村是那麼明淨,明淨如白洋澱裏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鄉村是那麼溫婉,溫婉如李清照筆下的《漱玉集》;鄉村是那樣單純,單純的鄉村謝絕任何的晦澀與倔聱……所以先生習慣了用直白洗練的語言描摹鄉村,描摹鄉村的內容與形式,描摹鄉村的氣質與靈魂。
走得再遠,先生總是深情地回望鄉村,回望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人或是女人。先生對鄉村的感情無法用尺度丈量,早已滲透到厚實無垠的泥土中,他把自己當作鄉村一棵隨意四季的棗樹或是榆樹,他把自己當作是鄉村一座屋簷低垂的老房子,他把自己當做街頭供人乘涼歇腳的一扇碾盤。多年以後,當先生乘坐一輛吉普車榮歸故裏時,卻在村頭悄然下了車,順著一條小路繞回叔父家去……先生在鄉村麵前,靦腆得像個中了狀元又羞於標榜的孩子,他習慣了審慎做人,錦衣夜行。
鄉村記得與先生分別是在2002年的7月。按照古人的說法,從七月流火開始,節氣將一天天步向秋涼,鄉村同樣覺得那個夏天風寒刺骨,她傑出的兒子孫犁從泥土中來,又複歸於泥土。但鄉村忍著悲痛說,她從未與孫犁有過哪怕一分一秒的分離,更談不上什麼永訣了,鄉村把孫犁緊緊攬在懷裏,孫犁把鄉村永遠鐫刻在了心坎上……至今,鄉村仍給孫犁留有一塊空地,鄉村說孫犁的靈魂就棲息在那裏,明明白白,幹幹淨淨,坦坦蕩蕩,仿佛一碗清水模樣。
先生走後的鄉村大地上,我看到自己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倒映在鄉村季節的長河裏,是那樣輕浮,那樣單薄,那樣無所依托,如同一朵飛離蒲葦的白色花絮,沒著沒落;於是,我更加相信隻有像先生那樣的大師才可以在鄉村的曠野上行走自如,並且在鄉村的長河裏投下山一般厚實的剪影,永難磨滅。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