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與孫犁為鄰(2 / 3)

一條河流的命運總歸不是由我們的意願所能左右,我又想,如果千餘年前,我們的祖先一路風塵仆仆來到滹沱河邊,看到的不是輕波逐浪,流水渙渙的景象,而是一片荒蕪厚實的沙灘,他們或許不會有停下不想走的念頭,也不會在地勢相對平整的河畔灘塗開墾出一片廣袤肥沃的處女地,從而打上桑梓故裏的烙印,他們或許會從容離開這條河,去尋覓如鳴珮環的泠泠水聲。那樣,我與先生就不會成為鄰居了,我也不能緊隨先生其後,亦步亦趨了,想起來都隱隱有絲後怕。

在我知道滹沱河沉屙不起之後,不止一次在長河兩岸的堤壩(先生稱作堤墊)上踟躕,像一隻迷途羔羊,盲目地尋找被大雪覆蓋的歸途。而先生在12歲離開家鄉的時候,也一定如我一樣茫然不知所措。多年以後,當先生回到久別的故鄉,忽然發現河水“已經幹了,但風沙還是熟悉的;屋頂上的炊煙不見了,灶下做飯的人,也早已不在”。我聽到先生長長的一聲喟歎,跌落在冥冥中虛幻的一河濁水裏,激蕩起一朵細微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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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與孫犁為鄰,我習慣在清風徐徐的夜晚,點一盞葫蘆狀的玻璃煤油燈,沐著院子裏豆棚瓜架下清澈的蟬鳴,展一卷透著墨香的《風雲初記》或《白洋澱紀事》,靜靜地品讀孫犁。假設這個夜晚是天地間最安逸最閑適最恬淡最銷魂的一段時光吧,同樣月光下,七十年前的白洋澱邊,一個嬌媚如月亮的女人,坐在小院當中,手指上纏絞著柔滑修長的葦眉子,無聲地編織葦席,在暈染荷香的雪白涼爽的葦席上,女人等待著英雄的丈夫歸來……

我有一個中學語文老師是南方人,駝背成140度角,人稱140度,他操一口八調清濁的流利吳語,把課文朗誦得抑揚頓挫,韻律十足,每每讀到“月亮升起來,院子裏涼爽得很,幹淨得很”時,麵龐會呈現出一種如癡如醉的泛光神態,駝背也似乎挺直了,他指著一院燦爛的陽光說,我們把陽光當作月光吧,可不能小覷這個孫犁啊,想象他當時寫出這段文字的心情是多麼的,多麼的……那個好吧!

講台下的學生一片哄笑,我們在輕佻的氣氛裏把140度又戲稱作“那個好吧”。請原諒我們的懵懂無知吧,那個年齡段的我們又怎麼能夠讀懂先生的《荷花澱》呢?時過境遷,我已慢慢理解老師當時的心境了,他把自己置身於一片柔美的月光下,卻無法用恰如其分的形容詞來表述對先生藝術造詣的心得與體悟。

不管一年之中有多少個夜晚會皓月當空,隻要清風明月的時候,我總疑心家鄉往東近千裏之遙的地方,有一個窈窕的女人在月光下編織葦席,編織心頭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夢,那種被薄霧纏裹,又被月色朦朧著的景象,成為我青年乃至中年時代朝思暮想的一種人生佳境。我在生命的苦旅中艱難跋涉,幾回回感知自己出現在那樣皎潔的月光下,甚至望得見從一片水麵上湧來的白乳一樣的霧氣,卻唯獨少了一個編席的女人菱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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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與孫犁為鄰,我喜歡在斜風細雨的時候,撐一把黑色的雨傘,在鄉村的街巷裏漫步,看晶瑩的小雨珠是如何在地麵形成蘑菇泡,看濕漉漉的街巷裏有沒有兩個被雨淋濕衣服的婦女,看誰家的門洞裏有沒有閑坐的男人,甚至會側耳諦聽有沒有聲音隔著雨霧傳來——“給誰家說親去來?”“東頭崔家。”“給哪村說的?”“東遼城。崔家的姑娘不大般配,恐怕成不了”……平平淡淡的對白, 圓圓潤潤的俚語,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先生邁向婚姻門檻的一個小小伏筆,更像是先生隨手畫就的一幅風俗水墨圖,白描意象,古拙動人。在這幅風俗畫裏,先生的愛妻相信了帝乙歸妹般的“天作之合”。

從先生記敘生平的文字裏,我們似乎很難看到先生曾經曆過怎樣波瀾壯闊的大場麵,而我們又怎能忽略先生輾轉異鄉,投身抗日洪流乃至融入和平建設的每一段跌宕人生路呢?先生出神入化的一支筆總能把滾滾硝煙隱藏在嫋嫋炊煙背後,用靜謐的農事或悠閑的一抹清風淡化掉所有的血腥與殺戮;先生總能用溫暖的筆調寫意酸澀的人生和與人生有關的一切堅硬而冰冷的物事;先生總是在舒緩的娓娓道來的語境中營造出獨特唯美的藝術氛圍……這與先生的修養與稟賦不無關聯。

先生是性情中人,他把一腔澎湃的情愫盡數給予了身邊的一花一木,一景一物,或者一碗爛酸菜,或者一支筆。先生說他使用過許多蘸水鋼筆尖,也用過問同學借錢買到的自來水筆,但我猜想,先生在書寫文字的時候,最得心應手的應該是一管產自侯店村的柔軟的小狼毫,唯有先生家鄉的毛筆,才可寫罄竭盡溫馨、細膩、至情至美至柔的文字,方可呈現(如鐵凝所言)千錘百煉之後的潤澤與力量。先生充沛的感情就像汛期的滹沱河那樣波濤洶湧,但先生不會放任河流潰堤,他像遠古的大禹那樣張弛有度地疏導洪水,於是從先生筆端流瀉出的又是另一番景致——明月清風,小橋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