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魏宮各大宮苑都未走水,西上宮卻在這釅釅春日裏燒得映紅了半邊的天穹。辰時宮外送來的泉水全數盡皆澆了熊熊的火勢,宗愛背著太後從烈火中衝出時,盈兒手中的水舀子裏再無半點水,太後的衣襟兀自閃著火苗,臉已被燒得麵目全非。
“嗚!嗚!”她痛得口不能言,舌頭之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水泡,血淋淋地伸在外頭,唬得一眾宮人全然不敢上前,隻有太師宗愛慘兮兮地跪在太後身側,拎起地上一截樹叉子邊撲打著太後身上之火邊道:
“太後要說什麼?”
太後哪裏還能言語,早已暈厥了過去。宗愛以手捂臉,老淚縱橫,哭得是嗚嗚咽咽。
有膽大的宮人瞅瞅那白玉牌樓,青雲繚繞間亦並無甚什麼黑白無常。才道鬆了口氣,一陣陰風刮來,直吹得殿倒屋斜,裹挾著廢殿上聚集不散的黑煙就上了雲霄。嗶剝一聲巨響,紅鬆竟從中而斷照著太後與宗愛就倒了過來。
活人躲得,已同死人般的太後著實地被砸在了樹下。
“無常饒命啊!”
不知哪個宮人朝著牌樓就哭拜起來,一時間哀嚎震地,連宗愛亦跪在眾宮人中叩頭見血。
興平太後死得猙獰。
西上宮正殿已毀,其餘偏殿亦人去樓空。日間誦經超度的和尚庵姑散去後,月就悄悄爬上了殘敗的西牆,映著幾條黑乎乎的椽柱,暗影如波,嘶鳴之聲亦從此百孔千瘡中接踵而至。
“帕上有鳳,帕上有血,血在鳳上,鳳在血下,怨啊冤啊——”
此聲喊罷,後頭緊跟著太後之音:
“餘兒,皇娘想移宮於未央宮,皇上怎的就不恩準呢?”
如此二聲一先一後,交錯戚戚,夜夜不絕於耳。
拓跋餘的永安殿離得西上宮甚遠,他雖聞不得此聲,可宮人們私下的竊竊之語無有一日不惹得他心煩意亂。六書為太後所殺,她的冤魂又索走了太後之命,傳聞風語大抵皆指向太後的不賢不淑,太師宗愛更以自家傷勢為由多日避不上朝。欽天監測了個大不吉,草草了了太後的喪事,阡兒不知所蹤,人屍不見;拓跋餘本就一肚子的邪火,日日醉酒,今日更是喝得若爛泥一般,拿著一把銀玉小刀亂舞起來。
這把小刀正是那日火滅之後,有小太監在廢殿中拾得。
原來皇娘一直把阡兒藏於西上宮!他自小日日去西上宮請安,卻不知宮內有此隱蔽之室。太後啊!太後,您有多少餘兒不知之事瞞著餘兒?
“適才西上宮中又有何語?”
拓跋餘舞累了,斜睨著眼趴於軟榻繡枕之上喃喃自語。他沒了皇娘,失了阡兒,九五之軀已隻剩下一個空殼,那日大火之後他再也未踏入西上宮半步。他輕輕地把銀玉小刀插入燒得隻剩了半截的鹿皮刀鞘之中,淒然地撫著。
“皇上,並無甚語,左不過還是那些含糊之話。隻是——”一小太監怯怯地耷拉著嘴,俯於拓跋餘耳邊一陣低語。
拓跋餘聽聞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他拎起軒轅雄劍,一頭紮入那無盡的夜色之中。頭更已過,各宮室早已滅了燈燭。他仿若遠遠地聽見未央宮宮門咯吱響了一聲,宮牆內一處偏殿的燈火隻一明滅就歸於了沉寂。
未央宮之西便是西上宮了。他止住了疾走的腳步,駐足觀望。西上宮一片黑灰,隻門口的白玉牌樓在月光下晃著樓下的青石闊道。他曾立於此牌樓之下陪王伴駕,謝封跪恩,如今先皇太後皆撒手而去,群臣爭鬥,他愴然之下已是潸然淚下。侍衛們漸漸跟了上來,斜刺裏穿來一羊皮小燈,提燈宮婢一丈之外就急急跪下,隻聽她泣道:
“皇上,太後仙體未散,西上宮舊日服侍之人一日就要無緣無故死去一個,求皇上懇請太後饒命啊!”
拓跋餘在前朝後殿並不曾聞得此事,他環顧左右,心中大驚。他對身後之人擺了擺手,侍衛太監皆退至幾丈之外,拓跋餘這才彎下腰來,急切地問道:
“無緣無故?他們都是怎的死法?”
“大都為氣絕身亡,脖間皆有一道深深的勒痕。”
“你叫什麼?”
“宮婢乃太後宮中的盈兒,服侍太後是日夜精心。那日是太師與太後獨自敘話,宮婢得太師命才把滴水岩子的水放到殿外——”盈兒左右顧盼,甚是惶恐。
“得太師命?”拓跋餘心中又是一驚。
“是!若盈兒在,或許殿內不會走了火。萬望太後寬恕啊!”盈兒眼望上天,叩頭如蔥。
“如此詭異之事為何朕卻是不知?”
“皇上!”盈兒已哭得泣不成聲。
“好了,你起來便是,從此就呆在永安殿侍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