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神京,玉宇瓊閣,初日目斷王孫。
晨曦中的帝都,金色的陽光耀亮雕瓦飛甍、朱門繡戶,繁華散發著紫檀般驕奢的氣息,帝國如同巨大的機械,緩慢而井然的運轉。
芙菱一夜幾乎未曾合眼。來到世間的這十六年裏,竟不曾有一夜如此靜謐。宮中的夜晚也是靜寂的,靜寂的隻剩下漏斷人靜,偶有宮人巡夜經過也隻留下暈黃燈光,腳下軟底錦鞋落地恭謹無聲,絲毫不敢擾了帝國公主的清夢。也曾任性漏夜獨自秉燭遊園,鄴池碧水,帝都青柳,宮燈點點,徑自扭作霧嵐如夢,也就紛擾了寂寂夜色。都不曾,不曾恬靜如昨夜,兀自守著漏指月光,守著月光下那個人,長眉入鬢,鋒利如刃,傷中蒼白卻仍舊倔強的抿著唇角,隻是這樣看著,一夜便已然過去,竟不知時光是這樣易逝,星夜是可以這樣恬靜。
北朔麵色如紙,眉峰緊蹙,昏迷中依舊堅毅隱忍,芙菱看在眼裏不禁心疼起來。
難道,這真的是天賜良緣麼?
眼前這個身負重傷的年輕將軍,傳言中宛若神魔的戰神,就是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這樣的相遇,這樣的機緣巧合,真的昭示了姻緣前定?
匆匆藏好北朔,芙菱推門而出,心中早有計較,是否良緣仍需慎重考量,要她就這樣乖乖回宮待嫁,實在做不到。
天光大亮,人間靜好。
街市上已經熙熙攘攘,她隨手買了一張草席,唇畔綻放一個悠然笑容。
街角的小乞兒正悠閑的吃著今天的第一個饅頭,一雙精致的水錦鞋出現在他的麵前,視線上移,隻見一個身著芙蓉色流仙裙的明麗少女正眯著靈動的丹鳳眼看著自己,通身貴氣,懷裏卻不合時宜的抱著一張尋常草席。
芙菱拿起草席,歪頭笑道:“喂,臭要飯的,我們換換。”
一張藏汙納垢的破草席覆上板車上徑自昏迷的北朔,芙菱拍了拍手上的灰塵,不禁笑出聲來。
她拖著板車向城門吃力走去,心中嘀咕:北朔這家夥重死了,本公主這次救了你,看你怎麼報答我。
來到城門前,守衛本要查驗,見車上髒破的草席蓋著個一動不動的人,不禁蹙起眉來。芙菱趕忙解釋道:“我哥哥得了疫症,娘叫我把他送到鄉下老家養養,長官大人行個方便,也免得沾上晦氣啊。”
守衛沒有多說什麼,揮手放行。居然會如此順遂,芙菱加快腳步竊喜著走遠,並沒有任何懷疑,但是如果此時她回過頭去,就會看見那個守衛正凝望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枝椏重疊延伸向泛白的天際,逼仄的小路上,一雙纖細瑩白的小手吃力的拖動著木輪車,在滿是碎石的土路上無力的顛簸著。
冬日裏的高陽融融照著,荒頹的小道也金鑲玉繞一般。許是日光晃了眼睛,車上的人微微動了動,似是要醒轉了。
芙菱似有所感的回頭望望,見狀忙撂下車子回身查看。
神識恢複,身上幾處大傷的疼痛也蔓延上四肢百骸,五感模糊,眼睛開闔幾次,隻見逆光裏,一個少女正含笑望著自己,芙蓉仙子一般典雅明麗。
一個翻身從車上跌落下來,路上尖銳的石子硌痛了背部的傷口,沒有血色的麵上沁出細密的汗珠,連續幾日不眠不休,帶著致命重傷穿越半個長流才回到帝都,幾乎豁出性命,但他一定要回來,向師尊謝罪,然後重新獲得信任,他必須這麼做,盡管他很清楚最可能的後果是什麼。
用僅有的力氣拂開來扶他的芙菱,語聲冷漠:“滾。”
隻一個字,卻拒人千裏。
芙菱把丹鳳眼瞪得大大的,來到這世上這十六年裏就連父王也沒對她說過重話,每個人都對她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忤逆,而眼前這個人居然讓她滾,甚至都沒有謝過她的救命之恩。
北朔艱難的爬了起來,身上幾處貫穿卻依舊筆挺如同一杆行走的槍,他是受傷了,失敗了,可他依然是長流帝國的定國大將軍,他可以倒下,可以戰死,卻不需要別人的憐憫,龍遊淺水,依然是龍,虎落平陽,也依然是虎,有些人的驕傲,秋毫不可侵犯。
他踉蹌往回向帝都方向走了幾步,不由停了下來,片刻的沉默,卻沒有回頭:“謝謝。”
芙菱華貴的錦鞋上濺滿泥土,就好像她自己,長流帝國國主的掌上明珠,為了救一個陌生人,一夜未曾合眼,甚至像一個市井男人一樣費盡力氣拖著板車,隻是想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而這個人高傲得正眼都沒有看過她,反倒像是在怪她。
她慢慢走到北朔麵前,抬眼看他,氣極反笑:“好啊,別人拚命把你救出來,不懂得珍惜就算了,這就急著回去送死?”
北朔堅毅冷漠的麵容上閃過一絲驚異,被血汙凝結在一起的碎發拂過臉頰,掩住了眼中的異樣。
芙菱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你以為你這次回都還能活命麼,精心布置的任務失敗,王上很生氣,為了平息王的怒意,你的師尊暮大人已經下令要將你軍法從事……所以,從你踏入帝都的那一刻開始和自殺有什麼分別,難道還幻想國師大人能夠念及師徒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