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還沒來得及窺探他的反應,卻邪長劍已然抵上芙菱的頸側:“你究竟是什麼人?”
丹鳳眼睜得大大的迎上他鋒利如刃的目光,似乎並沒有意料中的慌亂,隻是,那一刹那的失神令他有些莫名。芙菱忽然輕笑起來,拎出那枚腰牌:“這個還你,臨安侯的女兒--梅妝,見過北朔將軍!”
不能這麼早就暴露真實身份,否則遊戲就繼續不下去了,所以梅妝,你應該不會介意你的好姐妹借用你的身份救個急的罷。
芙菱沉默的想著,注意著眼前人的反應,然而,那個人的竟然就這樣驀然倒下,卻邪長劍斜插入她腳邊石子的縫隙。再神勇的戰神終究也是人,嚴重失血的情況下,剛剛的動作足以用盡他僅剩的力量。
北朔動了動,感覺自己正躺在幹燥的地上,旁邊的火堆正躍動著,散發著溫暖的芬芳。
“醒了?”不遠處,芙菱正整理著那些沾滿血汙的衣物,走過來時,手上端著一碗散發著清香的雞湯。
“哪來的?”北朔一動不動,似乎並不打算領情。
芙菱好像已經習慣他的抵觸和淡漠,從容的在他麵前坐下,含笑應道:“這你就別管了,你隻需要知道,既然我遇見了你,就不會讓你死在我麵前。”
仿佛猛虎細嗅薔薇之後的觸動,心底盤旋出一股輕柔的湧流,未曾有過的異樣讓北朔不自然的移開了視線。
目光掃過芙菱的腰帶,原來上麵綴的八顆東珠此時隻剩下了七顆,想必這碗雞湯的來源已經有了答案,隻是如此價值連城的東海明珠隻為了換這一碗果腹的雞湯也過於暴殄天物了罷。
已經好久沒有這種溫暖的感覺了,這些多年來,習慣用傷痛感知自己的存在,習慣冰冷的鋒刃,習慣一個人承受。
從他一個人逃亡開始,就注定踏上了一條磨滅自我的路,一個人,麵對生存,麵對死亡,到精心設計遇見暮天,認賊作師,時刻警醒著,時刻與鮮血和死亡為伴。剛開始,複仇之心尚且鮮活,尚可支撐他在仇人麵前苟且偷生,可是,師尊對他笑,教他用劍,養育他,那種仇恨漸漸消失了,他變得很痛苦,很混沌,於是他拚命練習劍術,然後殺人,為師尊殺人,為這個帝國殺人,當死亡降臨時,那種深黑色的霧氣才能讓他保持片刻的清醒。後來,一點點的,他開始感覺不到痛,殺再多的人,流再多的血,也不能讓他感受自己的存在,究竟,他是李琰麼,還是那個被仇人取名北朔的帝國戰神?
芙菱的目光掠過他的沉默,落向中天皎月。
月華如練,長是人千裏。
隻是近在咫尺的人,中間卻仿佛隔了千萬裏各自的心事。
她歎一口氣,展顏一笑:“其實痛苦是不能一個人憋在心裏的,不然會越積越多,積重難返就糟了……不如我們每人講一個故事給對方聽,這樣痛苦就會被分擔掉,也就疏散開了,你說好不好?”
北朔疲倦的閉上眼睛,仿佛並不習慣於這樣的搭話。
“聊天嘛,別這麼小氣,那我先講一個。”芙菱撤去那碗涼掉的雞湯,換了一碗熱好的放在手上輕輕吹著。
她捧了碗,望著月亮,慢慢踱步:“曾經,我的父親和母親是一對璧人,他們也以為可以生生世世永不分離,但是好景不長,母親的母家因為涉及政變被父親下令滅門,而即將臨盆的母親聽聞消息後驚懼難產,生下我之後撒手而去,父親愧疚不已,即使尚且沒有兒子繼承祖業也再沒有續娶他人……”
她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空地的邊緣,樹影陰翳湮沒了月光,她的聲音聽起來也顯得清冷而飄渺。
“其實這個悲劇在剛開始的時候是可以避免的。禮成當日,父親托國師卜算吉凶,卦象大凶,國師告訴父親,他二人姓名早在前世已寫入離石,最好從此死生不複相見,不然隻能永遠痛苦下去……父親情深難解,執意與命運相抗,卻不想害了母親,生離換來死別……”
北朔仿佛心有所感,他睜開眼睛望向聲音的來源,樹影早已掩蓋了那個芙蓉色的身影,隻餘一聲歎息,飄渺如同不可感知。
“父親也常常這樣對月獨酌,繁複吟詠著同樣的詩句。”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縱使死生相隔,黃泉碧落,此誌不改。
樹影不可察覺的一陣窸窣,而那個茫渺的聲音也終於再不可聞。仿佛察覺到什麼,北朔強撐著站起來,向那簇暗影踉蹌走去。
夜半皓月下的樹蔭如同精魅,那隻盛著雞湯的瓷碗橫在地上,湯水打濕了一旁的衰草,而那抹芙蓉色的身影卻憑空消失了一般,融入無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