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說,這絕不是所有文化人都能做到的。願丕耀能遂達其誌。
一些人常把“詩言誌”掛在嘴上,卻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誌”?需怎樣來“言”?我認為,丕耀的詩中有一種純“誌”大“誌”的拙樸之“智”,既無那種空泛沸揚個體之躁,也無虛顯上世紀趨鶩噪蛙樣的“革命現實”之為。詩人者,既可以像屈原、雪萊一樣激亢,也該像陶淵明、泰戈爾那樣恬淡;既可有賈寶玉《四夜即事》樣的柔情,又可沉存林黛玉《葬花吟》《風雨辭》似的孤憤。然而,無論如何都要堅守一條原則——那就是,不要以被“文”化了的“心”去“雕”誰家的“龍”,而要用孩子的心來唱自己的歌。
詩是詩人的“妙悟”,是詩人“獨任靈性”之豪氣,是一種“混然天成,絕無痕跡……肺肝間流出”的精靈,絕不是這“主義”那“原則”的附屬品。
由此,我為丕耀這“詩情詩誌”的正確守望(該是無意識的),感到暢懷欣慰。
三
作為詩人,個人心靈的優美、幽曲、悠遠、憂鬱也是十分重要的,重要到關乎詩人的藝術生命。且又必須說清,這是不能用社會道德和常人認知作依憑的。帕斯卡爾有句很有趣的話,他說,“讓我們想象著一個身軀充滿了能思想的肢體吧”。這話聽起來蠻滑稽,其實這是高超的帕氏啟示人們追求一種心理健全人格完整的生命向度。當然,僅完整健全對詩人還不夠,還須幾分偏執。偏執幾乎是詩人的根本。如果屈原不投汨羅江,普希金不為岡察洛娃決鬥,尼采不瘋,海子不臥軌,那他們不跟常人庸人一樣了嘛,還叫詩人?
有人說尼采不是詩人。錯。用詩寫哲學的人,能不是詩人?
丕耀的外像上,看不出多麼偏執,是位典型的棱角在內的山西人。但這不等於說他骨子弱。一次談到社會的積弊,他激烈得令我驚訝。我暗忖這才是詩人。然而,詩可不是偏執的產物。詩的內涵可能執著,但寫詩的思維卻是激情過後的不斷完美的過程,尤其近體詩詞。我們讀誦丕耀的詩,從他的求意與煉字中處處能感覺到他那種“撚斷三根須”的反複推敲。那顯然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丕耀的七絕《晚過南二裏半》之二,寫得極好:“碧水西頭日欲沉/半湖翡翠半湖金/飛鷗看醉無邊景,灑落清歌到柳潯。”這短短的二十八個字有兩處讓我吃驚:一是“半湖翡翠半湖金”這種形象的凝練度,讓人叫絕。中國古詩唐宋以降,已把詩的形式推到極致,內容翻新成了第一要義;而詩在表現層麵形象尤為重要,否則便是“偉大空話”。而此句妙就妙在用“金”和“翡翠”兩樣既珍貴、色澤又截然不同的實物,形象地描繪出晚照裏的湖光之美——以恒物定格流逝,既有強烈的色彩對比,又誘發了讀者的想象力;這是詩的功能,且不落套。可這就要詩人別下一番功夫、撚斷幾根胡須嘍。二是尾句的“潯”字,這個字在現代語境裏是不常見的,可詩人把它從字庫裏拔擢出來,“她”就閃閃發光了——押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貼切、語感好;這個字簡直就像為丕耀這詩而創製的。同時,這個字的主諧音是“尋”,又有動感,這又無意中增加了作為名詞的“潯”字的分量,使整首詩的意境更趨完美。再有,這個字還附有一種詩外的意義,那就是對漢字的充分挖掘;因為老祖宗創造了這麼豐富多彩的漢字不是讓我們存在《康熙字典》裏令其發黴的,是該為人類文化增色的——這一重任無可推卸地落在詩人肩上。丕耀意識裏明不明確這些,不去管,但這一字的詩外之意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