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鹿城詩人康丕耀和他的詩
文譚前沿
作者:餘轡扶桑
我常困惑,“文化”這東西真怪,“她”的起源或說孕育發展,都該是在人類群體的智慧裏,可“她”的發光點卻總落在個人身上。這也算一種悖論吧。由此,我對日本學者菊池寬所說的“少數天才或才子壟斷創作權的時代已經過去”的說法,一直懷疑乃至覺淺薄。在我看來,文學上天分是前提;盡管奮鬥與機緣也很重要,可那要有前提發軔才行。誠然,如果沒有奮鬥與機緣,那“天分”也許要在你的靈魂裏沉睡一輩子。不是哪個人想奮鬥就可以奮鬥起來的。康丕耀先生顯然就具備這兩樣東西。
一
越深刻的文化人,越走向孤獨。
丕耀顯然逃不脫這文化劫數。從他的一首《暮春夜上龍泉寺》的七律中就有所流露,“花自芬芳月自幽/誰人會我夜登樓/飛紅寺葉隨春盡/滴翠山泉送歲流/流水弦絕思孔孟/高山琴碎念莊周/悠悠古韻何方覓/覓遍春山心已秋”。準確地說,這是一首寫景加泛泛懷古的詩,遣辭造句意境都很好。然而這是表層的前理解,詩人之“誌”在其間埋藏著。首句兩個“自”字看似寫環境空寂,卻一下把作者的孤獨攜帶出來;“誰人會我……”屬天問,有獨處蒼茫天地人海之感——“會”字雙關(有“誰會跟我”與“我會跟誰”及企盼、懷疑之意);“人”“誰”既關聯又重複,但重複得好,強調出一種對同類知音的宿求;頸聯的“弦絕”“琴碎”是兩個極妙的詞組,“弦”與“琴”二字既把“高山”和“流水”這實景形象貼切地藝術化了,又暗含“伯牙子期”的“知音”之典,並且突出了主觀的極端激烈的言外之意——也是這位素日裏言辭總顯憨笨的詩人內心的深度表達;就是說,從那“碎”與“絕”兩字的凝煉度裏足可想見,丕耀從孩提求學到下崗生計之艱辛,包含一個男人的自尊、一位文化人的傲氣等等在他心靈裏曾經受過多少打了牙往肚裏咽的折磨。隻是為“覓”這“古韻”,他“雖九死而其猶未悔”罷了。但“心”已“秋”;“秋”是成熟,且有蒼涼失落感;而這“熟”是一種早熟,不情願、被迫的。
當然,如玄奘取經,文人的孤獨感雖體現了他剝離俗群的過程,但也最終如達摩渡江,有了自己的“一葦神韻”。這也是文化自信的形成。是的,沒有這“文化自信”,文人豈能成事。正像丕耀另一首七律《登瞻遠亭》下半部所寫的“群鴉亂樹棲身易/孤雁長雲振翼難/遍叩欄杆孰可會/清霜滿袖笑獨還”。當在生存磨難中明白了“群鴉”與“孤雁”的生命生存的不同,懂得了“亂樹”與“長雲”的環境價值與人生價值的不同(當然,這一認識是不可能一下就清楚的,也是從磨難痛苦中逐漸得來的),自然就會在“清霜滿袖”之時“笑”而“獨還”的。這“笑”是心底的坦然泰然,正是那極可貴的文化自信。
二
我從丕耀的詩中可喜地看到他對“紅樓詩”的眷戀,並嗅到些中國詩從“詩經”到“紅樓詩”數千年的文化真脈。
——我真不知該為他歡呼,還是為這文化真脈的淹留而喟歎。
丕耀的《南海子四時即事》曾讓我驚羨不止。“紅樓詩”中寶玉的“四夜即事”洋溢著一種少年貴族的優美情懷,那自然妙曼無比;而丕耀這《四時即事》既非我們熟悉的平民視角,也不似政要們戴紅眼罩的泛泛掠影,更非酸文人的灰心挽歌,而是一種自然之神的大度、天使樣的恬廓、真詩人的襟懷——讓我們在“層雲漸退”的“旭彤”光照下,一眼廓清“翠韻飛來”的“天地”;也讓我們油然憶起“昔年漁火”的“夜塘”,或是那可掬捧在手心的“野鳥出鬆”帶出的潔淨“雪花”。這是什麼?這不僅是讚賞大自然之美,更不是什麼“回歸”“環保”的時代意識,而是一種讓人心竅驀然洞開、撫慰乃至誘導靈魂趨向良善、讓人用美的心境對美擁抱之詩;這是文字與韻律高臨長空俯瞰大地的陽光之旅,這是靈性與溫存攜挽細雨清風播種星月的宇宙之無為,是天地人的本質本性本能。
還有那首《拜謁杜甫草堂》,“萬裏南來聖跡尋/花溪碧透翠篁深/堂前柳雨飛清韻/廨畔江風起壯吟/寂寞百年《春望》淚/漂流四海《北征》心/世才未作蘭台用/一首《登高》痛古今”。這詩情、景、誌俱佳,且把“文化傳承”體現得更深。這並非因為詩中點到杜甫幾首名篇,而是從中透視出丕耀對先賢的理解——對文化人脈的仰承、體恤、神合。這似乎看似一種學詩者的必然,但這種深心自覺的內斂、靈魂的自然皈依,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尤其對於我們這些生活在反複“革命”的現代人身上,更難做到。還有兩首《重讀紅樓夢偶成》,其一的首句“當年幾度覽紅樓”,尾句“底事紅顏千古淚/憑軒對夜問緣由”,這說明丕耀是在自覺地潛心咂摸這部名著的真味。尤其第二首,“天才妙筆傲寰球/卻為尋常度日愁/冷夜繩床搖舊夢/闔家瓦灶煮清粥/飄零世上三十載/感動人間二百秋/總恨同君為異代/殘更掩卷涕橫流”,我這裏不是說這首詩寫得如何高妙,而是有感於丕耀對曹雪芹這位數千年來獨一無二的繼承並開拓了中華文化真脈的巨人的深度理解。隻有“總恨同君為異代/殘更掩卷涕橫流”這樣的靈魂深度追隨、生命相依默契,才有可能最終融通乃至承襲曹雪芹那種“頑石補天”的責任人生的真正文化人生存的生命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