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鸞哥兒未經世事,孝逸卻跟了她六年。——那般溫溫存存的婦人,前麵嬌聲笑著,回手就血流成河,殺了人眼睛眨也不眨,日裏挖坑埋人,晚上就鶯歌燕舞、花紅柳綠,誰擋了她的道,想死都死不起!恁是她親兒子、乖女兒,翻了臉便是幾輩子的寇仇,都說虎毒不食子,她就沒什麼下不了手的,吞了骨頭連皮都不剩。至於那些下臣,任你是德高望重還是忠心走狗,沒用的時候推出去就砍,誰敢說半個不字?六位重臣,不滅門個百八十戶,也不見她的手段!”
孝逸一口氣說講出來,自己胸中也滿是怨憤。又不敢高聲,兩個隻是嘀嘀咕咕。鸞哥兒麵色蒼白,用帕子輕撫孝逸顫抖的手背,
“哥哥鎮日伴著吊睛白額虎同枕眠共席食,還沒被她吞了,真是萬幸……”
“如今也被她整治得隻剩下半條命,活著和死了又有何分別?”
孝逸忍不住流下淚來。兩個自知分離在即,彼此說著掏心窩子的體己話。
——快樂的時光真是轉瞬即逝,似乎這個結局早就等在那裏,隻是都不肯信,一味眼睜睜撞到了眼前,這才幡然醒悟;原來不過是小孩子賭氣過家家,等到執掌命運的那人一聲斷喝,才知道糊裏糊塗的幸福已經走到了盡頭……
兩個頭挨著頭,流著眼淚說完了話,便將盒子裏的釵環首飾拿出兩支來,到了典當鋪子裏當了,尋了一處幹幹淨淨的旅店住下。又到集上轉轉,但見培公的快馬從城外又翻了回來,流星火四地直奔典當鋪子的方向去了。便知自己的行藏已露,培公一時半會便會找到這裏,不免心如刀絞。
鸞哥兒依偎在孝逸懷中,遠遠望著窗外的白雲垂柳,悠悠道:
“好哥哥,日後你在皇宮中繁華熱鬧,還會偶爾想起妹妹嗎?”
孝逸用手指纏著鸞哥兒頭上的一縷青絲,深情如斯,
“說什麼傻話,孝逸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的小妻子和她肚子裏的孩兒……短短兩個月的時光,為人夫為人父,妹妹讓孝逸知道了紅塵俗世裏的男人都是怎樣的歡樂幸福,日後即便去了,也不枉此生……”
鸞哥兒一把捂上孝逸的嘴巴,
“不要,哥哥一定要愛惜身體,等著咱們的孩兒出世,眼看著他健健康康的長大,哪怕等上十年二十年,咱們一家三口終有團聚的那一天。”
孝逸雙淚長流,望向妻子,
“哥哥留戀著嬌妻愛子,自是不想去的,可是身負國仇家恨,不是等閑的舍身飼虎,哪一步行差踏錯,她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到時自己殞命也沒什麼,連累了你們狄家卻九死莫贖……”
“一切都怪鸞哥兒,都是妹妹纏著你不肯放手,才讓哥哥進退維穀。哥哥那樣一個有大抱負的人,跟著妹妹出來胡混,憑白耽誤好時光。”
鸞哥兒伏在孝逸懷裏,戀戀不舍,
“說什麼傻話?妹妹不計生死,給了孝逸一個家,一個越王家族唯一的後人,這份恩情孝逸此生也難報答。”
兩個再不說話,隻在那裏相依相偎。卻見樓下人喊馬嘶,周培公風塵仆仆的身影,已然出現在旅店轉角——
大周如意元年十月,天下初定萬象更新,四海臣服萬民歸心。女皇帝誌得意滿,雖將那幾個重臣下獄,卻並不急著審訊,昭告天下,在洛成殿親自主持本屆進士科殿試。
黎明時分,正殿高設禦座、皇案,光祿寺的幾位正卿忙忙碌碌安排殿外的試桌,卯時一到,文武百官肅立殿內。一千名貢生早已排隊等在洛成殿外的丹陛下,每人領了宮餅一包,恭恭敬敬等著入場。
趙子昂按順序排在最頭裏,便見身後是一位白白淨淨的年輕後生,緊張得臉兒蒼白,不住口的吸氣呼氣。便笑那人道:
“兄台似乎要暈過去了,要不要扶一下?”
那人勉強擠出了一個笑模樣,
“兄台莫非參加過殿試,竟如此沉穩老練?”
子昂搖搖頭,
“不過是吟詩作對,閉著眼睛也來得。不如兄台也閉上眼睛,試想一下滄溟大海,魚躍鳥飛……”
那人歎道:
“這個時節了,哪裏還想得出來這個?我這人天生膽小,遇到緊要關頭便要暈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不妨事,不妨事……”
子昂再要勸他,卻被署吏喝止。唯見那人手中入場名單上寫著“陝西舉子員半千。”
未幾,洛成殿內鍾鼓齊鳴,皇帝端坐在禦座上。主考官喊了一聲“著!”,便見貢生們低眉斂首魚貫而入。員半千位次與子昂相鄰,倆人隻隔了一塊空地。皇帝微笑著見眾人行禮畢,揮手命令殿試開始。那些貢士便到殿外預先安排好的座次上,等著考官開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