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又有句老話,叫作“少不看《水滸》”。意思是《水滸傳》多講俠義故事,少年人血氣方剛,容易受其引導——或者誤導。
俠義這件事,是一種誤導麼?在東方和西方的世界中,觀念很不相同。西方重視英雄,東方重視聖賢。英雄的後盾是武力,聖賢的後盾是道德。講道德的民族,因為不尚武力,所以不願、不敢講俠義。因為俠義不是一般的義,和所謂“道義”“正義”甚至“民族大義”都有不同。俠義的俠字,道出其行義的武力本質。《韓非子》裏講得清楚“俠以武犯禁”,俠是不離開武的。不以武力解義、行義,也可以說是“義”——但不是俠義。
西方自基督教興起,敢講武力的精神受到約製。不過《舊約》中上帝重報複的態度,還是給武力二字,找到了神聖的借口。雖然西方在道德上不強調武力,但是,一旦以宗教為名,其暴力行為更是泛濫。
中國完全不講俠義麼?或者在哲學思想上完全沒有俠義的蹤影麼?答案又是否定的。中國敢以武力主持正義的思想家,首推春秋時代的墨子。然而以一個思想家而言,竟然擁有集團式的武力,可以用武力在國際間主持正義,古今中外也少見其例。《淮南子》裏說:“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湯蹈火,死不旋踵。”這和其他各家各派學者的文化形象,大大不同。因此,墨家雖然在先秦時代,和儒家並稱顯學,卻在中國有了皇帝之後,受到打壓。以致《墨子》一書竟然嚴重散佚,要靠宋人集刻《道藏》,才能勉強窺其大概。其道理淺顯不過,蓋墨子擁有私人武力也。古人稱之為“私劍”。
除了私人武力外,行俠仗義者的行為也很難以控製。俠這個字,在文字學上多視為形聲字。不過,把它看成會意字也有趣味。俠者夾人也——遊走正邪黑白之間的人物,夾在中間的人物。俠的行事標準特殊,不講法,不講理,而單單講一個情字(所謂情義)。情字的基礎是同情或者友情,和義結合後,就是奮不顧身的激情。這種激情出現,法、理二字就可以放在一邊。不講法、理的後果,就可以放在一邊。所謂“兩肋插刀”的情況,就會出現。情字是俠的包袱,也是俠的行義動機。如果我們說,俠是為情所困(所夾)過不了情關的一種人,也不為過。當然,這種情不是男、女之間的情愛,而是人人之間的關愛(也就是孟子罵墨子“無父”“禽獸”的兼愛;孫中山先生講的博愛)。但是這種關愛一旦發動,如同男女之情愛一般,有成就萬物的力量,有毀滅萬物的力量。然而,我們如果說,這些行走社會邊緣的暴力分子,是真正敢愛又肯為愛犧牲的人,怕是在觀念上,多數人又不能同意、不能體會了。
是的,他們就是這種人:暴力分子、為情字所困的人、敢愛又肯為愛犧牲的人。墨家集團是這種人,太史公筆下的戰國公子、遊俠、刺客是這種人,《水滸傳》裏麵的一百單八將,也是這種人。
對於《水滸》,我也想過一些事:相對於《三國》重謀,《水滸》重情。重情當然比重謀好,但是重情又有什麼結果呢?這個問題很大,簡直牽涉到做人的基本問題。
很多人認為,行者武鬆是《水滸》第一好漢。武鬆因為潘金蓮對哥哥下毒,而把潘金蓮和她的姘頭西門慶殺死,並且把潘金蓮的心挖出來,在墳前祭奠哥哥武大。這個動作,當然是因為他對武大的感情(說親情是友情的更進一層,應該也不為過。因為親、友間的感情,隻是血緣上的差別。朋友做到極致了,不是要拜個把兄弟麼)。殺嫂的行為,受到輿論同情;武鬆僅得了個“刺配孟州”的處罰而已。至於他在孟州打倒蔣門神,替施恩把“快活林”酒店奪回來,則是為了報答施恩對他的友情。但是蔣門神不簡單,勾結官府,設計陷害武鬆。弄到武鬆殺紅了眼,血濺鴛鴦樓。這一段的暴力,極為殘忍,顯示了武鬆的無情。武鬆的感情傾瀉,簡單地建立在“報”字上。哥哥對他好,所以殺潘金蓮以示其“報”。施恩對他好,所以打蔣門神以示其“報”。蔣門神對自己不好,必然遭“報”,殺他全家!
“報”是俠義人物的基本道德。也即是以己之情,還人之情。也即是《史記·刺客列傳》中,豫讓說的“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儒家對“報”字,有奇怪的解釋和衍義,社會上常常聽到“以德報怨”。其實“以德報怨”完全不合儒家領袖孔子的想法。孔子在《論語·憲問》中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這樣實在的道理,儒家都不願、不敢遵守。我總是說,儒家和孔子不是一回事。孔子經過漢、宋兩代闡述,變形得厲害。
武鬆“直人”也。他的感情強烈無比;在情字上,直來直往。武鬆是俠義的極端,但是,不是俠義的極致。他有很重的“自己人”觀念(武大、施恩都是自己人),那種觀念推而廣之,就會出現偏狹的“非我族類”心理。那種心理並不好。所以,說武鬆是《水滸》第一好漢,值得商榷。他隻是一個痛快淋漓,讓人大呼過癮的好漢。我以為,第一好漢是花和尚魯智深。
魯智深原來在渭州當差。一日酒館飲酒,隔壁有人啼哭,搞得他心情不悅。在知道鄭屠欺負金老漢父女後,便和九紋龍史進湊了十五兩紋銀,送給賣唱父女。第二天,他去找鄭屠理論,三拳打死個鄭大官人,落得自己丟差,成了和尚。魯智深的情,有兼愛和博愛的成分,超過武鬆甚多。金老漢父女和魯智深非親非故,魯智深仗義相助,是因為同情而不是因為友情。這種同情沒有“自己人”觀念,因此也更為高貴、可貴。當然,《水滸》作者深知其高貴、可貴,在打死鎮關西這一段,把魯智深塑造得十分搞笑——要鄭屠細切精肉十斤、肥肉十斤、軟骨十斤。甚至把鎮關西打得血肉模糊,也被描寫成在鄭屠臉上“開了個油醬鋪”、“開了個彩帛鋪”、“做了一個全堂水陸的道場”。這種寫法,當然是替魯智深的暴力緩頰,替魯智深的暴力作一些喜感的包裝。
武鬆和魯智深,是《水滸》談俠義的兩段精彩戲,然而,卻不是《水滸》講人性的深刻處。《水滸》講人性的深刻處,全在呼保義宋公明一個人身上。全在《水滸》的後四十九回裏麵。
宋江原是文人出身,鄆城縣的一個刀筆小吏,隻是好結交江湖好漢。因為和梁山晁蓋等人來往,遭姘頭閻婆惜敲詐,為了五十兩黃金殺了本來心愛的女人。他的出場,和其他兄弟況味不同——他的鋌而走險,也和其他兄弟動機不同(武鬆殺女人和宋江殺女人,實可兩相對照著看)。後來在九江潯陽樓,宋江酒後寫了反詩,判了個死罪。梁山兄弟劫法場,把他弄上梁山入夥。
宋江在很多章節裏出現,反反複複,好像個性很複雜。實際上,宋江並不複雜。他滿口仁義道德,但是其仁義道德有目的性。宋江的仁義道德是一種世間法,是一種周旋於世間的手段——真是一個“假”字了得。不過宋江“假”得很“真”。雖然經過《水滸》作者苦心經營,一開始就說他“麵目黝黑,身材矮小”,諢號叫“呼保義”。和梁山好漢的威風諢號大不相同。
這個渾號很怪,很土,翻成現代話就是“叫我小廝吧”。我以前跟人開玩笑,說“保義”翻成英文boy最好。“呼保義”翻成英文應該是call me boy!
又說宋江寫反詩要被捉拿時,他如何“披散頭發,倒在尿屎坑裏滾”。但是,多少善心讀者,仍然覷他不破,認為他是個知謙遜、有苦衷的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