湨河
半個多世紀前,故鄉有很多河。大河、小河、新河、老河、旱河、澇河,彎彎曲曲,布滿村野。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湨河。
湨河流經我們村的東邊,是條非常古老的河。我國最古老的地理誌《爾雅·釋地第九》記載:“梁莫大於湨梁。”郭璞注曰:“湨,水名。梁,堤也。”據民間傳說,遠古時的湨河水大浪急,流勢凶猛,沿河流域修築了很多湨梁。我們村所處的河道位置十分重要,先民們也在這裏修建了我國最早的“湨梁”工程,並在湨河東、西兩岸的高地上屯駐守梁,久而久之,形成了西梁所、東梁所兩個村莊,俗稱湨梁西、湨梁東。宋代詩人文彥博詩曰:“誰謂湨梁大,不能容舫舟。”可見到了宋代,湨河已經河道漸淤,水淺得已不能行舟。到了上世紀50年代,湨河已根本沒有了河的模樣。它早已荒廢,堤岸變成了平地,河道變成了良田,還有一些人把房屋建在了河道中間,形成了一些小的村莊。湨河隻是留下了空洞的名字。不過等到秋末,地裏的莊稼收完,放眼望著光禿禿的地麵走勢,依稀可以看到一條中間略低、兩麵慢慢升高的窪地,從西北走向東南,伸展到十多裏外的黃河。
人們真正認識湨河,是在上世紀50年代一次特大暴雨伴隨著黃河漲大水。豫西北地區暴雨如注,連下多天,大量雨水彙入湨河故道上遊,滾滾洪水翻卷著棺材、樹木、門板、箱子和死屍等,呼嘯著從西北方向順道而下。暴漲的黃河水從東南方向,漂浮著木頭、柴草、牲畜等雜物,忽忽悠悠地從湨河故道逆道而上。兩股洪水在我們村子東麵聚集,激起一兩丈高的浪花。霎時間,湨河故道裏的莊稼和村莊全沒了蹤影。故道兩岸的村子也灌滿了齊腰深的洪水,很多房屋在洪水的浸泡下倒塌。地裏的山藥、紅薯、綠豆、芝麻等被淹得不見蹤影。村邊高坡的田地裏,可以看到沉甸甸的穀穗在洪水中漂動,玉米高粱大半截都泡在水裏。
麵對突然降臨的洪水災難,故道兩邊的村子一片慌亂。孩子哭大人喊,雞鴨到處飛,豬狗滿街跑。村幹部敲鑼點銃,聚集青年男女冒著傾盆大雨,趟著大水築堤抗洪,護村護田。洪水肆虐了整整六天六夜。等洪水消退後,新築起的河堤,像兩條黃色的巨龍,彎彎曲曲地臥在故道兩邊。它清楚地告訴人們,這裏原本就是一條古老的河道。河道裏原來的莊稼全被黃泥、雜物覆蓋,村子裏的人和房屋已蕩然無存。多年不遇的洪水,把人們多年的心血一衝而光。那些失去親人、莊稼和房舍的人,坐在新築的河堤上,望著洪水過後的河道,有的在謾罵,有的在歎息,有的在發呆,有的在哭泣。九十多歲的張朋老爺爺用拐棍杵著河堤,教訓著湨河畔的子孫:
“小時候,我爺爺就說,這河道下麵多少代前就淹沒過村子。老輩人傳話說,河堤不能住人,河道不可種田,可誰聽過?這湨河是條龍,騎在它身上,能有好果子吃?”
洪水過後不久,湨河兩岸的人們又開始把河堤的土挖去垛牆、蓋房,墊豬圈、牛圈。沒有幾年,抗洪時築起的河堤很快又變成了平地。有人說,被泥沙覆蓋的河道下麵,掩埋著莊稼、樹木和死屍,這些東西腐爛後變成很好的肥料,種莊稼一定能豐收。因此,河兩岸的人們又開始在河道上種田、栽樹、蓋房。“農業學大寨”時,生產隊在河道上打井,在地下兩丈多深的地方,發現了不知何年何代被淹沒的房屋地基、石碾和石磨等。
十幾年後,湨河故道裏又看到了滾滾麥浪,片片果樹和稀稀落落的房舍。湨河故道和兩岸,又變成像大水前那樣。幾十年後,故道和堤岸已完全變成平地,平地上已很少看到莊稼,莊稼地裏建起了許多工廠、豬場、塑料廠等。兩個村子的房屋已連在一起,連我這個出生在這裏的人回家後,竟然分不出哪個是湨西莊,哪個是湨東莊。在湨河兩岸後世子孫的記憶裏,這個地方的曆史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