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動的黃河(外一章)
天下中文
作者:馮俊科
黃河從我的故鄉流過,我的家就在黃河邊上。黃河一出了三門峽,就像一群在牢籠裏被圈多年的惡狼突然被放了出來,撒開四蹄,奔跑著,歡呼著,咆哮著,撕咬著,在無邊無際的平原上展示著它的雄威。河麵一下子攤開有好幾裏寬,流動的河水渾濁、深沉、堅毅、有力,翻卷著從上遊帶來的樹木、柴草、家具、牲畜,有時也能看見棺材、屍體等,浩浩蕩蕩地,不由分說地向前滾動著。
黃河在平原上流淌數千年,數萬年,並沒有固定的河道。它不停地向前滾動,流入大海,也不停地向河的兩岸吞噬滾動,不停地改道,在吞噬滾動和改道中改變著平原的一切。黃河向兩岸滾動有時很緩慢,常常好幾天好幾個月,也許好幾年好幾十年,都基本不變,基本上都固定在一個特定的區域內滾來滾去。黃河向岸邊滾動,當地人叫黃河塌沿。黃河塌沿開始是毫無覺察的。它先是用緩慢的水流緩慢地衝刷著岸下的沙土,掏空成洞,空洞的深度和長度到了一定程度,一條長長的堤岸就會“哢嚓”一聲巨響,倒塌在黃河水裏。黃河水伴隨著那聲巨響,濺起一道巨浪,漂起一片白沫,像是對自己吞噬陸地取得成績的祝賀。吞噬了一片陸地的黃河,很快又恢複到以前的模樣,平靜,執著,在平靜和執著中繼續進行著下一輪吞噬。黃河向岸邊的滾動有時很快,很急。昨天,黃河灘上兩家地的主人為地界劃分吵嚷打鬧得不可開交,第二天到地裏一看,兩家的地全沒了,地已變成了河道的一部分,黃河水悠悠流淌,好像那裏原本就沒有地,原本就是河道。過了一段時間,黃河水慢慢退去,露出平展展的黃沙地。那地的沙土細細的,黃黃的,軟軟的,踩在上麵感覺像踩在緞子麵上一樣。被黃河水淹沒過的地變成了寶地。黃沙地的下麵掩埋著過去曾經有過的莊稼、綠草、小樹和一些有生命的東西。那些東西被掩埋在底下,腐爛發酵,變成了好底肥。來年和以後幾年的莊稼不用上肥,就能長得很好。這時候,那些在這些地方曾經有過地的人家,就會聚集在新灘地上,重新劃分地界。因為原先的地標物全都沒有了,重新劃分時,為了地的位置、多少,常常戶與戶之間,家族與家族之間,村莊與村莊之間,爭吵、謾罵、打架,有時還鬧出人命來。每次黃河大麵積塌沿過後,河灘上有很多天不得安寧。
黃河水對南邊堤岸的衝刷、切削、塌沿,最寬的區域不到兩三裏地,兩三裏地後就是邙山。邙山像一座天然的堤岸,阻擋著向南滾動的河水。黃河的北岸則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一直可以寬到百裏地外的太行山。河水也欺軟怕硬,經常在河的北岸滾動,最遠可以滾動到太行山腳下。據說,河南與河北的邊界就是黃河當年的故道。可以說,黃河進入河南後,南麵的邙山,北麵的太行山,就是它南、北永不崩潰的堤岸,也是它威力發揮的最終極限。在南麵的邙山與北麵的太行山之間,黃河水滾過來,滾過去,不時地毀滅這裏的一切,又不停地創造著這裏的一切。兩條山脈之間,那些人歡馬叫的村莊、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莊嚴肅穆的寺廟、長滿莊稼的田野等等,一切的一切,都曾經是黃河的河床,都曾經流淌過滔滔的河水。說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這裏又會變成黃河的河床,又會流淌著滔滔的河水。也說不定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河道滾動過後,這裏又會出現村莊,花草樹木和田野。黃河的放蕩不羈,為所欲為,玩弄人世和大自然於股掌之間的本性,在南邙山和太行山之間這片土地上得以充分展現。也就是在這片土地上,黃河不斷地演繹出豐富多彩的自然景觀,也帶給世代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居民說不盡的酸甜苦辣、悲歡離合。
自從建起了三門峽水庫,黃河就很少發大水。小浪底水庫建成後,黃河不僅不發大水,還時常斷流。幾裏寬的河床上,平時隻有不足百米寬的河水在靜靜流淌,沒有波瀾,沒有聲響。一陣河風吹來,卷起漫漫黃塵,飄向遠處的天空。天空中灰蒙蒙的,沒有飛鳥和野雁。家鄉的那段黃河,像一條老去的巨龍,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