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白來劉家峽(散文)
天下中文
作者:陳啟文
一
河流總是那樣變幻莫測,總有一些突如其來的驚人舉動。當黃河從龍羊峽流到劉家峽,一條東去的大河好像突然後悔了,在這裏發生了一個突如其來的大回轉,又猛然折回頭向西流去,重新奔向上遊峽穀。九曲黃河,這是最驚險的一曲,大自然總是在製造這種讓人類出乎意料又猝不及防的情節,而黃河倒流,也成了劉家峽的一道絕美的奇觀。
但這絕美的奇觀我暫時還看不見。恰好趕上了一場大霧,把我想看到的一切籠罩了。霧中的喧嘩像潮水一樣洶湧,但含義不明,不知這喧嘩是來自黃河,還是水電站,抑或是這大霧本身。這樣的霧,沒有任何寓意,隻是我恰好趕上的一個真實的天氣。在峽穀裏,尤其是在水汽充盈的夏季,霧是很容易生成的。隻能等待,等待風把晨霧吹散,或在陽光下蒸發。我一點也不著急,一個放浪於江湖的閑人,有的是時間,那霧中的一切可以遮蔽,但不會消失,該出現的是必然會出現的。我甚至還感到有些慶幸,在我抵達一些堅固的事物之前,先能體驗到一種柔軟的感覺,這是很有必要的。
也就半個來小時吧,濃密的大霧便開始消散,劉家峽開始露出它崢嶸的麵目。劉家峽自然是一道峽穀。黃河流到這裏,依然保持著河源段的清澈,但這看似柔軟綿長的水流,卻像一把不動聲色的鋒刃,把青海、甘肅的深厚的山塬生生地切出一條又深又窄的峽穀,從青海的龍羊峽、積石峽到甘肅劉家峽,最窄處,從穀底望上去,隻見顫顫悠悠的一線天。一路上看著這樣的大峽穀,我的目光感覺有些累。
劉家峽也曾是一個百來戶人家的小山村,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洪水衝走的小山村。誰也沒想到,在一場致命的洪水席卷而來之前,它卻以另一種方式終結了自己的曆史。
其實有人早就想到了。一直以來,新中國治黃的一個核心意圖就是“上攔下排”。而最早提出這一策略的就是共和國的首任河官、被毛澤東戲稱為“黃河王”的王化雲。從這個意圖出發,最早提出在黃河上遊的峽穀地帶修建一係列梯級水電站的也是這位“黃河王”。
又得重提那段往事。1952年秋天,毛澤東在開國之後利用休假的時間第一次出京視察,幾乎就直奔黃河而來。他一路馬不停蹄,對山東、河南境內的決口泛濫最多、危害最大的險工河段進行了為期一周左右的深入考察。
柳園口,黃河中遊的一處險工。所謂險工,是一個水利科技名詞,一般指河流常受大溜衝擊的堤段、曆史上多次發生險情的堤段,還有那些時常決堤又被人類重新堵上、加固了的堤段。黃河險工有悠久的曆史,早在西漢成帝時,就有關於險工的記載。毛澤東沿著黃河大堤從山東到河南,在那個太陽朗照的秋天一路走過來,不知已走過了多少險工。當他走到開封城北的柳園口時,他站在這裏,好像再也走不動了,隻把一雙眼大睜著。
這就是懸河啊!一代偉人發出了這樣的喟歎。
這懸河到底有多懸?沒有人比開封人更清楚,黃河水麵比開封城整整高出四五米。站在堤上,浪花簌簌地飛濺到身上,濺在身上不止是水花,還有被河水打上來的泥沙。這還不是汛期,若是汛期那水該有多大,想一想也就知道了。而一座開封城就全靠這大堤保佑了,這大堤一旦決口,這千年古都瞬間就會被洪水吞沒。毛澤東把目光趕緊轉開了,好像急於躲開這不祥的景象。
危險的何止一個柳園口,還有蘭考的楊莊。黃河在這裏拐了個彎,一個身影,又出現在一段險要大堤上。這個人走到哪裏,絕對都是一個高大的形象。這個季節,洪水退走幾個月了,但洪水在防洪大堤上橫衝直撞的痕跡,依然像撕裂的傷口一樣,久久難以彌合。就在這年7月,黃河直搗楊莊險工下部,危機四伏。幸虧有解放軍日夜搶險,用身體築起一道道人牆,又在險工下部沉下了好幾條船,大堤才沒有決口。此時,毛澤東低頭看著大堤上的一道道豁口,臉色凝重。而他的沉默,也讓眾生沉默。慢慢地,他又抬起頭來看著從天際流來的黃河,雖說汛期已過,此時的黃河水位不高,但那一種高懸於大地之上的氣勢,卻讓生活在這條大河底下的人無時無刻不處於危險之中,不說長時間生活在這裏的人,哪怕一個外人,在這裏瞅一眼,立馬也會把心懸起來。黃河真的就是這樣懸啊。一個偉人的目光,就這樣出神地瞅著,又似乎望得很遠,遠得無法收回來。良久,他才憂心忡忡地問了身邊的王化雲這樣一句話:“黃河漲上天怎麼辦?”
一個偉人的發問,如同天問。這也是王化雲多少年來一直在思慮的問題。
王化雲其實不是水利專家,193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法律係,法學才是他的專業。然而嚴酷的現實隻能以另一種方式讓他在曆史上浮現,救亡圖存是那一代中國人最大的使命。他曾參加過“一二·九”運動,隨後,他又投身於抗日救亡之中。但他一生又仿佛注定要為另一種救亡圖存而生。黃河是一個民族世代的憂患,如何才能解民於倒懸,又何嚐不是一種救亡圖存啊。把一條洪水泛濫的黃河管束起來,讓它馴服於人類的意誌,也成了他一生的使命。1940年夏汛過後,剛過而立之年的王化雲就被邊區政府任命為冀魯豫區黃河水利委員會主任,他的治黃生涯從此開始了。解放時,他已經曆了十年治黃,雖說是半路出家,但這麼多年的治黃經曆又加之他的全身心投入,使他從治黃的外行逐漸成為一位經驗豐富的治黃專家。甚至可以說,他是幾乎不可避免地成為一位治黃專家。而新中國剛剛誕生,他就被任命為共和國首任黃河委員會主任。從此之後,無論曆史潮起潮落,他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交給了黃河,潛心治黃長達四十年之久。在很多人心中,他甚至是一位功不可沒的大禹傳人。為了治黃,他先後提出了“寬河固堤”、“除害興利,綜合利用”、“蓄水攔沙”、“上攔下排”等一係列主張。
不過,此時,毛澤東和王化雲還是初次見麵,對這個名字還挺陌生,他問王化雲的名字是哪幾個字?
王化雲回答後,毛澤東幽默地說:“半年化雲,半年化雨就好了。”
博學而風趣的毛澤東,時常以這種幽默的方式記住一個應該記住的名字,同時也說出他的真理。
從那以後,貫穿整個毛澤東時代,一座座攔河大壩在黃河中上遊幹流上以不可逆轉的意誌崛起,黃河被一段一段地攔腰截斷,築起了一係列可以為人類掌控的梯級水庫,每一座水庫上都建起了水電站。但發電從來不是人類的第一目標,按人們的核心意圖,還是通過這些水利樞紐來調節黃河水量,發揮防洪、灌溉、發電、航運、養殖等多種功能和綜合效益。這其實也是共和國每一個水利樞紐工程的普適性目標。
劉家峽水電站,就是在這樣的思路上第一個被推出來的國家工程。
但一開始,這座水電站到底選址在哪裏,還沒有明確的思路。就在毛澤東考察黃河後不久,從1952年秋天至1953年開春後,由北京水力發電建設總局和黃河水利委員會組成了貴德、寧夏聯合勘查隊,對龍羊峽至青銅峽的上遊峽穀河段進行勘查。而劉家峽隻是他們勘查的一個點。那時黃河上遊的峽穀裏人煙稀少,荒涼河穀裏時常還有狼群出沒。年輕的勘查隊員在峽穀裏搭起了帳篷,點燃了篝火,借用當年的話語或許更能還原當年的情景和那一代人的心境:“他們渡急流、戰惡浪,攀登懸崖峭壁,敲遍每一塊岩石,考察每一段河床,在刀劈斧削似的峽穀裏,在洶湧湍急的黃河上……選定了征服黃河的新戰場。”這個新戰場就是劉家峽。但事實上,這時還沒有最後定奪,還得等待更權威的專家們到來。而當時最權威的專家,無疑就是蘇聯專家。1954年春天,一支有蘇聯專家參加、由一百二十多人組成的黃河勘查隊,對黃河幹支流又進行了一次自下而上大規模的勘查,勘查的結果和那些年輕勘查隊員是一致的,在壩址比較座談會上,蘇聯專家發話了:“蘭州附近能滿足綜合開發任務的最好壩址就是劉家峽。”那時候,蘇聯老大哥說話是作數的。話音剛落,基本上就一錘定音了。
對於一個還很年輕的共和國,接手的是一個曆經百年戰亂、積貧積弱的爛攤子,又剛剛打了一場朝鮮戰爭,在當年,要建一座劉家峽工程,絲毫不亞於後來建一座舉世矚目的三峽工程。這將是一項舉全國之力的國家工程,也是共和國曆史上第一個由全國人大來審議決定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
1955年7月,在第一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上,周恩來總理特意邀請了參加會議的部分專家代表來西花廳。周恩來沒有作任何指示,而是向專家們提出了一連串的問題:水庫建成後蓄水量是多少?會淹沒多少畝農田?從上遊挾帶下來的泥沙量是多少?如何解決?這些問題,其實就是在黃河上遊修建水利工程的一係列關鍵性問題,也是一直到現在仍然讓人們最揪心的問題。周恩來以思維縝密而著稱,他顯然是擔心人們過分地陶醉於這個工程,尤其是那種急於求成的心態。對自己提出的問題,他也並不急於得到答案,而是一再懇請專家們深思熟慮,該想到的,都要想到,不但要想到好的方麵,還要想到最壞的結果。
曆史的事實也是如此,在全國人大審議通過後,劉家峽工程並沒有急於上馬,而是在冷靜地等待。這裏麵也許有經濟上的原因,無疑還有許多需要深思熟慮、未雨綢繆的論證。這反複的勘測、比較、權衡和等待,也表明了在建國之初,中國人對修建一座大型水利樞紐工程的冷靜、理智和審慎。如果不是一個狂飆突進的大躍進時代來臨,或許它還將等待一段時日……
二
那是一個早已從日曆上撕掉了的日子,但也有不少有心人保存了這張日曆。1958年9月27日,在新中國第九個國慶日來臨之際,劉家峽工程在一聲聲悶雷般的爆破聲中開工了。
事實上,我接下來要敘述的一個個大型水利工程,也幾乎都是在這年頭上馬的。
劉家峽工程的主力軍也是中國水利水電第四工程局。在他們的老檔案裏,還保存著那個時代的黑白影像資料。揭開這塵封的檔案,便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中華民族也是一個很容易引燃自己的民族。而在那個時代,水利工程絕不是單純的水利工程,政治色彩非常強烈,比江河狂瀾更洶湧的是人類狂熱的激情,“喝令三山五嶽開道,我來了!”伴隨著狂熱催生的狂想,很多水利工程幾乎都是在激情驅使下倉促上馬,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應該說,劉家峽工程也是當年“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大型水利工程之一。在大型施工機械設備寥寥無幾的情況下,來自全國各地水電戰線的工人,同當地的回、漢、東鄉、撒拉等民族的數萬民工一道,“英勇地向凶猛的黃河展開搏鬥”,按照打隧洞、截流、挖基坑、築大壩、裝機組幾個階段,“一個戰役一個戰役地集中力量打殲滅戰”。這裏,我引用的都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話語,為的是原真地保存當年的話語情境。
通過半個多世紀前的影像回放,盡管歲月的色彩早已變成了黑白,但依然可以逼真地看到,從峽穀到山頂,旗幟是必然要出現的,一張張請戰書、挑戰書和決心書也是必然要出現的,有的決心書是咬破了指頭蘸著血寫的。這裏的每一個人,都神色堅毅,炸山頭,平道路,鑿岩石,堵河流,黃河兩岸硝煙滾滾,數裏長峽炮聲隆隆。在這沉寂了千萬年的峽穀裏,人類展開了一輪又一輪的殊死搏鬥。除了烈性炸藥在大峽穀裏日夜回蕩的爆破聲,幾乎所有土石方全靠人類的血肉之軀來完成。而最艱險的工程是在峽穀激流中攔河築壩,難度巨大,工程量巨大。當鏡頭被放大到整個工地時,隻見一個個像螞蟻一樣的人,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還有一輛輛來回穿梭的獨輪車,而這種運載土石的獨輪車在當時就算是大工具了。
陳毅元帥曾說過這樣一句話,千百萬農民用獨輪車推出了一個新中國。其實,新中國前三十年的水利工程,也是千百萬農民用獨輪車推出來的。
很快,對人類最嚴峻的考驗就來臨了。大西北的冬天來得很早,國慶一過,天氣就變得異常寒冷,而天氣變化又非常突然,一夜大風,嘩啦啦的,氣溫陡降十幾度,嘩啦啦的不是風,是冰淩。當地人說,攪天淩了。連那獵獵飄揚的旗幟也結冰了,僵硬得連風也吹不動。然而,這又正是施工的最好季節,若是天氣溫暖,黃河水漲,就難以施工了。在寒風和冰雪中,很多人都是光著膀子、打著赤膊幹活。那赤裸的身體隻有冰雪裹著,鵝毛大雪落在身上,眨眼就被渾身的熱汗和熱氣融化了。然而,人類可以扛住冰雪,卻扛不住饑餓。就在一場大躍進被人類推至登峰造極時,一場大饑荒已接踵而至,無論你怎樣熱情高漲,這都是一個越不過的坎兒。一個老人說,剛開工時,他們還能敞開肚皮吃,後來,他們吃的是又幹又硬的玉米窩窩頭,就大鹹菜。再後來,連窩窩頭也吃不上了,一餐隻能喝半碗玉米糊糊。人是鐵,飯是鋼。當民工們連肚子也吃不飽時,就隻能全靠一股狂熱的勁頭來撐著了,但還是有很多人撐不住,一塊石頭剛上肩,就撲通一聲栽倒在爛泥坑裏了,哪怕倒下了,身軀還硬挺著,掙紮著想要在爛泥坑裏重新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