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白來劉家峽(散文)(3 / 3)

鄧小平默然地朝那個方向凝視了一會兒,說:“你們還很重視質量嘛!”

劉書田說:“這大壩千年大計,必須重視質量!”

說到劉書田,應該交代一下,這也是在新中國水利史上一個值得後世銘記的人物,他是著名水利工程專家,時任劉家峽水力發電工程局局長兼黨委書記。他一生在三門峽、劉家峽和葛洲壩三個大型水電工程擔任過一把手。不管曆史最終怎樣評價這三大工程,作為這三大工程建設的直接指揮者和執行者,在當時的條件下,他幹出來的這三大工程,至少在工程質量上都經受住了曆史的檢驗。就是三門峽,也不是施工質量上出了問題,而是從一開始就在設計意圖上出了問題。這是後話。

鄧小平在劉家峽工地上看得很仔細,看了之後,又若有所思地問劉書田,在黃河水利建設上還有什麼設想?

劉書田不假思索地說:“我們的設想是,搶劉家峽,帶八盤峽,裝鹽鍋峽,攻龍羊峽,上黑山峽……”

這其實不是劉書田的設想,而是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的一攬子計劃,鄧小平聽了卻並未滿意地點頭,而是哎了一聲,說:“你們還得給西南留一點嘛!”

這話意味深長。如果按照這一攬子計劃,黃河上遊峽穀幾乎是不留餘地地將要被開發,而鄧小平也自然惦記著他的家鄉,黃河也是要流經四川的。然而,這裏邊,也許又不止是一個偉人對家鄉的關懷和牽掛吧。

鄧小平視察劉家峽,是載入了劉家峽工程大事記的一件大事。他以親切平實的方式,給這裏的人帶來了一種實幹精神。而劉家峽人的目標也清晰而實在:力爭在1970年底築好大壩,開始蓄水,1972年開始發電。預定的時間是六年。然而,誰又能想到,就在鄧小平尚未走遠的背影之後,已是風雲突變,一場長達十年的浩劫已經越來越近。而這個給劉家峽人帶來了實幹精神的小個子,沒過多久就被打倒了。

當一個小個子的身影在春天離去,仿佛轉眼就是灼熱無比、如同燃燒一般的夏天了。又一輪曆史性的狂熱,正在這個異常酷熱的夏天以狂歡的方式上演。

而此時,那道炸了三年才炸完的大壩,已經蕩然無存,不止是在現實中,好像從人類的記憶裏也被徹底抹殺了。沒有了慘痛的記憶,又一輪狂飆突進開始了。不能不說,中國人的激情總是很容易煽動和點燃,那種隻爭朝夕的勁頭又上來了,所有的工期都在拚命往前趕。譬如說,按照複工後的原定施工方案,大壩基坑開挖和底部澆注,隻能在枯水季節進行。每當汛期洪水襲來,所有人員和機械就要從河床中撤出,給洪水讓路,等到汛期過了再開進去施工。給洪水讓路,這也是人類作出的理性而明智的選擇。而人類一旦失去理性,也就不明智了。很多人都覺得,這樣,一年要白白耽誤五個多月的施工時間,澆注大壩要三進三出才能完成。“解放了的中國工人階級,豈能聽從洪水的調遣!”人類又一次發出了這樣的豪言壯語,他們決不能給洪水讓路,“一定要叫黃河常年讓出一段河道,確保主體工程全年施工!”

而當時許多工程技術人員或被打倒了,或已靠邊站,在施工方案上拿主意的是所謂“三結合”的設計小組。他們走的是“群眾路線”,最後集中大家的意見,提出了增開一條導流隧洞,加築一座高拱圍堰的方案,叫高拱圍堰擋住洪水,讓洪水全從導流隧洞中流走,這樣就避免了耽誤工期和三進三出,為整個工程至少搶回一年的時間。這個方案,很快就得到工地黨委、上級領導部門和工人群眾的熱情支持。於是,“一場艱巨的戰鬥迅速打響了!隧洞裏,風槍怒吼,大地顫動,炮聲陣陣,頑石開花。工人們不畏天寒地凍,不顧油水濺身,一個勁地爭時間,搶速度”。在跟時間賽跑的過程中,人類又一次奇跡般地戰勝了時間。1967年,劉家峽攔河大壩築起來了,正式下閘蓄水了,這比原計劃提前了三年多。當閘門落下之時,工地上歡聲雷動,但掌聲、歡呼聲、鑼鼓聲和鞭炮聲還沒有停息,很多人就傻眼了,在下閘蓄水後,由於左岸導流洞閘門關閉不嚴,導致大壩漏水,越來越嚴重。又不能不說,劉家峽的建設者們不是孬種,他們都是真正的勇士,為了堵住漏洞,他們奮不顧身地撲了上去,一次次舍身堵漏。但無論他們怎樣舍生忘死,這漏洞怎麼也堵不住,導流洞漏水流量眼看著越來越大,而這時水庫已有大量蓄水,一旦閘門垮下,誰都知道,那是怎樣的後果……

到了這時候,才有人猛然想起那道被炸毀的大壩,才意識到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犯了一個同樣的錯誤。在中國,曆史的教訓實在太多了,但能夠真正吸取教訓的人又實在太少了。否則曆史的悲劇也不會一次又一次重演,前車之鑒在中國很難成為後事之師,就必將成為後車之覆。哪怕到了今天,還有多少人想要拚命捂住這些傷疤。

眼看著漏洞怎麼堵也堵不住,洪水猛撞著剛築起來的大壩,衝著人類吼叫、咆哮,劉家峽人看到了一條大河的力量,而它有多大的力量,就會製造多大的災難。危急之中,他們隻能趕緊向上級報告。這事驚動了周恩來總理。總理聽說後也非常著急,這事一刻也不能耽誤,這不是一個工程能不能保住的問題,如果劉家峽大壩一旦垮塌,洪水巨大的衝擊力將危及下遊無數老百姓的生命財產。而當時的水電部已被軍管會接管,從國民黨營壘裏過來的傅作義將軍雖然擔任水利部(後來的水利電力部)部長長達二十二年之久,但在“文革”狂潮中他發揮不了任何作用,而當時實際上負責水利部工作的副部長錢正英正在造反派的衝擊下自身難保。周恩來深知,劉家峽的危急已刻不容緩,必須果斷作出決定,讓部裏懂業務的領導幹部火速趕往劉家峽。周恩來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親自主持國務院業務小組會議,專題研究解決劉家峽水電站的問題,並正式提出讓錢正英等人出來工作。會後,錢正英便率領工程技術人員火速趕到劉家峽。這是一次生死大決戰,要描述整個堵漏搶險過程有難度,這裏隻說結果——導流洞的漏洞最終被成功堵住了,一個工程保住了,黃河兩岸人民的生命財產也保住了。

後來,不是沒有人想過,如果,萬一……

那個比噩夢更恐怖的後果就不說了,但人類又的確應該時時想到那個最壞、最可怕的結果,隻有無時無刻不感覺到頭上懸著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人類興許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在每一次頭腦發熱時,至少能感到某種警示和驚悚。

經曆了這樣一次危機,盡管十年浩劫和狂熱還在繼續上演,但劉家峽人變得冷靜了許多,又回到了那種按部就班的正常的施工狀態。對於一個大型水利樞紐工程,這個速度其實也不算慢了,到1974年歲末,劉家峽水電站的五台機組全部建成投產。這也意味著,全國第一座裝機容量超過百萬千瓦的大型水電站終於竣工了。

而我最早知道劉家峽,是在那冊早已不知去向的小學或中學課本上,它和長江大橋一樣,是毛澤東時代的偉大建設成就之一,創造了一係列的中國之最:中國第一座百萬千瓦級大型水電站;中國第一台30萬千瓦雙水內冷水輪發電機組;中國當時最大的水利電力樞紐工程。尤其讓中國人倍感驕傲和自豪的是,劉家峽水電站是我國自己勘測設計、自己製造設備、自己施工安裝、自己調試管理的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在一個以自力更生為榮的時代,這四個“自己”,足以證明中國和中國人不依賴外力,就可以靠自己的力量屹立於世界的東方。這又是那個時代的主流話語了,它對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影響是異常深刻的。一直到現在,劉家峽水電站帶給我們這一代人的精神自豪感依然牢不可破。

然而,曆史的真相又如何呢?

劉家峽的霧是一層一層地退去的,這讓我有一種很真實的感覺,感覺劉家峽的麵紗也是一層一層地揭開的,揭開了一層,又有一層,到現在似乎還沒有完全揭開。

之所以選擇劉家峽,對於我,不隻是因為這是一個國家工程,還因為曆史有另一種書寫方式。在中國,我還沒有發現有哪個水利工程,可以從頭到尾地貫穿新中國水利建設的各個曆史階段:它在建國初由蘇聯專家參與設計,又由全國人大審議通過,在大躍進時代上馬,在三年困難時期下馬,又在經過了三年國民經濟調整之後複工,最終在十年浩劫中建成,幾乎凝聚了毛澤東時代水利建設的所有經驗教訓、成敗得失。這一坎坷而又艱難曲折的曆程,通過它,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部濃縮的新中國水利史。

而這樣的曆史還將在新時代續寫。由於當年那些由中國人自主設計的、也大長了中國人民誌氣的“爭氣機組”、“爭光機組”一直存在著先天缺陷,自電站運行以來,這些設備的安全隱患一直不斷。從1988年開始,劉家峽水電站開始進口法國、加拿大、美國、俄羅斯等國外先進的設備、技術和工藝。劉家峽現在活得比任何一個時代都要清醒。自力更生固然重要,硬骨頭精神對於一個民族更是不可或缺,但一個民族、一個國度能夠正視自己的落後,坦承自己的落後,有時候比那種自信和自豪感更為重要。又何況,有的東西原本就是沒有國界的,是不分意識形態的,像科學、技術,是永恒的普世價值。而一個常識,劉家峽人比世人都懂,閘門關得再緊,畢竟也要打開,否則一條黃河也會成為一潭死水。隻是中國人覺悟到這個常識,也許太晚了一點,要不也就會少了許多不必要的坎坷與曲折和不該發生的悲劇。如今,又曆經二十多個年頭,劉家峽人對五台國產發電機組也進行了長達二十多年的係統改造,使機組裝機從原來的116萬千瓦增加到了現在的135萬千瓦,淨增發電量近20萬千瓦,這相當於三門峽水電站現在發電量的兩倍。

若同三門峽工程相比,又不能不說,劉家峽是幸運的,甚至是僥幸的。三門峽已被迫把自己從當年中國最大的一個水利樞紐工程降低到了一個中型水電站,一直到現在還麵臨著是去是留的詰問,而劉家峽卻把自己越做越大,越做越強。哪怕用現在的眼光看,一直在與時俱進的劉家峽工程也無愧於新中國水利史上的一個得意之作。而一個工程能否與時俱進,也不是人類的意誌和願景所能決定的。這裏麵有一個重要前提:無論在施工中發生了多少問題,犯了多少錯誤,但一個前提是絕對不能錯的,那就是從一開始在選址和設計上就必須正確。如果這個前提一開始就錯了,無論你以後采取了多少正確的方式來補救,都已於事無補、無藥可救。這其實就是水利建設最殘酷的一麵,幾乎沒有亡羊補牢的可能。

穿行於劉家峽,還能看到那個時代留下來的很多遺跡,在水電站高大廠房裏,一幅毛澤東視察黃河的巨幅油畫占據著整整一麵牆,而毛澤東畫像對麵的牆上就是毛澤東的那句名言:“要把黃河的事情辦好。”這畫像,這標語,從1973年電站開始運行後,就一直掛在這裏。風流水轉,這裏已換了一茬又一茬人,但劉家峽人一直舍不得摘下來。也有人建議過,最好換上劉家峽的風景畫,但劉家峽人覺得,有些東西是永遠無法置換或取代的。

看著一個偉人的巨幅畫像,我也有一種歲月倒流的感覺。忽然想,假如時光能夠像這一段黃河一樣倒流,曆史又是否可以逆轉?這是對時間的假設,也隻能用時間來作出判決。事實上,半個多世紀的時間也一直在檢驗它,直到現在。一個水利工程能夠運行到現在,無論從哪方麵看,它都可以在時間中勝訴了。而我,也沒有白來一趟劉家峽,感到又補上了非常必要的一課。

站在劉家峽大壩上,又一次下意識地凝望那條倒流的黃河。此時,那些霧已不知被吹到哪兒去了,視野格外清晰與遼闊,這讓我高度近視的兩眼第一次看清楚了這峽穀裏的一條大河,這是一條從不屈服於命運的大河,凶險,詭譎,奇崛,處處驚險,卻又化險為夷。當你看著她,你會在一種隱忍不言的流逝中,漸漸忘懷那大苦大難又大起大伏的一切。麵對她,我下意識地彎下腰,低下頭,保持了人類最謙卑的姿勢。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