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話實說,看了這樣的景象,我沒有什麼激情燃燒的感覺,隻感到渾身發冷,我無法控製住我的顫抖。如果麵對這一切,你還有燃燒的激情,還在依依不舍地懷念那個時代,隻能是對苦難的殘忍漠視和對曆史的矯情偽飾。我高度近視的雙眼,已越來越模糊了。我隻能誠實地說,那是一個我看不清楚的時代。
要了解那段歲月,必須追蹤那一段曆史的見證者。然而,在時隔半個多世紀後,這樣的追蹤已是一件非常渺茫的事,那一代人,有的已經辭世,有的早已不知去向,活著的,也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
如今已八十多歲的王進先老人,就是劉家峽當年的建設者之一。他不是民工,而是水電四局的一名正式職工。從1952年參加工作以來,直到1983年退休,他轉戰於全國各地的水利工地,從北京官廳水庫到三門峽、劉家峽、石泉、安康,一個工地短則幾年,長則十幾年,而轉戰,奮戰,對於他們那一代人,從來就不是過時的詞語,每一個崗位,對於他們,都是戰鬥崗位。說到他,在劉家峽的老一輩人中幾乎無人不知。他是1956年從北京官廳水庫轉戰到黃河三門峽,在三門峽,他曾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誓言:“三門峽工程不建成,不娶老婆不回家!”
劉家峽工程開工後,他又從三門峽轉戰到劉家峽。他是鑽工,他帶領的鑽工小組在開掘最艱險的隧道工程時,掘進速度一直遙遙領先。苦和累是不用說的,苦和累甚至是他們早已習慣了的一種生活。讓他們犯難的還是一些技術上的難關。一天,他們負責打炮眼,當一排炮眼打成後,水源突然斷了。沒有水,有的鑽杆被卡在孔裏,無論你怎麼用力也拔不出來。眼看著就要按時放炮崩岩了,王進先和鑽工們急中生智,他們雙膝跪下,用手指扒開炮眼裏的石渣,又用嘴啜飲泥坑裏渾濁的積水,再一口一口地噴在風鑽的進水眼裏。就這樣,吐一口,轉幾圈,終於拔出了被卡住的鑽杆。這事很快就在工地上傳開了,後來隻要鑽杆被卡在孔裏,兄弟班組就按他們的方法幹,從此解決了施工過程中一道常見的難題。王進先還評上了工人工程師。1959年,作為全國勞模,王進先在北京參加了全國群英會,受到劉少奇、周恩來等中央領導的接見。可惜,那張珍貴的大合影他沒能保存下來,這又與一個國家主席的命運有關了。他一生獲得過的榮譽證書和獎章,多得要用箱子來裝。但更讓一個老人懷念並珍藏的還是一幅幅褪色發黃的老照片。他慢慢撫平了一張看上去還算清晰的老照片,指著一張工人背石頭和清理基麵的相片說,“現在的開挖設備很先進,原來全是手工作業,人拉背扛,工作條件很差,我們都是沒條件創造條件上,吃苦勁頭可大了……”
王進先是這老照片中的一個影子,無疑也是那一代水利人的一個縮影。退休之後,老人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大好,百病纏身,很多都是久治不愈的舊傷。這病,也是水利人的職業病,尤其是嚴重的風濕,讓他兩腿僵硬,步履蹣跚。這難以忍受的疼痛與苦難,差不多折磨了他的後半生。當豪情不再,而悲從心起。我不止一次,在這一代老人們幹涸的眼眶裏,看到渾濁的淚光閃爍。而我的眼睛也又一次模糊了。
如今,這些老一輩,大多處於被遺忘的狀態,沒有誰把他們的名字刻在石頭上,他們也從來沒有這樣虛幻的念頭。對於他們,能夠活到現在,安享晚年,就已經實實在在地滿足了。
每遇到這樣一個老人,我都在心中虔誠地祈求他們多活幾年。
在劉家峽的每一個角落裏,幾乎都散落著那一代人的故事。
苦難的歲月中也有一些溫暖的記憶。一個姓張的回族老師傅,是當年鋼筋班的一名普通工人。對自己的那些往事,他不願再說什麼,但他講起了另一個人的故事。那是1968年,國家為了補充劉家峽水電一線的技術力量,陸續分來了一批大學畢業生。這年底,從清華大學水利工程係河川樞紐電站專業畢業的胡錦濤,也被分配到張師傅所在的這個鋼筋班。時過境遷,很多事張師傅都不記得了,但還清楚地記得胡錦濤那時候的樣子:頭戴安全帽,穿著一身汗濕的工裝,懷裏揣著圖紙,無論走到哪裏,他手裏都拿著一個本子、一支筆、一把尺子。有時候,在工人們上班前,他就站在一堆堆鋼筋前,又是量,又是記。沒過多久,他就熟悉了各類鋼筋的規格,準確計算出各類鋼材的需求量。他還蹲在工地上,跟老師傅們苦學怎樣網鋼筋,怎麼進行木模安裝、放線。這裏的風沙也很大,一天下來,胡錦濤渾身上下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隻能看清一雙眼睛了。在滿麵塵垢中,那雙眼睛顯得特別亮。那時候,沒有誰能預測一個大學生的未來,但在那一輩工人師傅們的心中,這無疑是個很敬業也很有出息的年輕人。
最讓張師傅感念的,還是胡錦濤對自己的接濟。那時,他家人口多,老家又在西部貧困農村,生活很艱難。胡錦濤每月就從自己的口糧裏節省出一部分來接濟他。這雖是滴水之恩,卻讓張師傅一生難忘。在一個大學生幫助工友們的同時,他也同樣得到工友們的幫助。陳誌衝是當年的鋼筋班班長,胡錦濤在峽穀裏安家後,陳師傅就在生活上經常照顧人生地不熟的胡錦濤一家。這也讓那段苦難歲月的記憶,盈滿了相濡以沫的暖意。1974年,胡錦濤調到蘭州工作,從此便離開了西部大峽穀裏的水電工地。但他沒有忘懷這段歲月,一直惦記著和他一起度過了艱難歲月的工友和師傅們。1985年,胡錦濤得知陳師傅患心肌梗塞,很快就從北京寄來了治療心肌梗塞的新藥,使陳師傅的病情得到穩定。1995年7月,胡錦濤在青海龍羊峽水電站視察時,還特意抽出時間和那些曾在水電四局一塊兒工作過的工友見了麵,暢敘闊別之情。說到那六年歲月,胡錦濤很動情地說:“我是學水電的,對水電建設我是有感情的。離開四局二十多年了,我是很想念四局的,畢竟和四局的同誌們度過了六年難忘的歲月。這六年時間不長,但是,是受教育受鍛煉的六年。請大家轉達我對四局全體職工的問候。我們水電隊伍有個好的傳統,艱苦奮鬥,四海為家。我們國家之所以在能源建設上有今天這個局麵,是大家不畏困難、無私奉獻,付出了巨大的犧牲,才換來祖國江河上的一顆顆明珠。”
這一番話,也讓每個人聽了很動情。胡錦濤曾是與他們穿著一樣工裝的工友,也是今天的黨和國家領導人,可以說,他這一番話也是代表了國家對這些水電人的肯定,每一句話都很樸實,卻讓人感覺到一種落在心坎上的震顫。許多在水電戰線上默默無聞地幹了一輩子的工人師傅們,忽然覺得他們的一生都有了意義,這輩子,也值了啊。
三
在劉家峽工程開工整整兩年之後,到了一個最關鍵的節點:大河截流。
劉家峽人特意把這個節點選在1960年元旦。但這個一元複始的日子,卻是冰天雪地、寒風刺骨的一天,在零下十多度的嚴寒之下,黃河已是冰凍三尺。這對人類是嚴峻考驗,但對大河截流卻是一個好日子,在這樣的冰淩之下,似乎更容易把一條處於半僵死狀態的大河攔腰截斷。截流工程似乎有些異乎尋常的順利,人類又一次創造奇跡,這奔湧了億萬斯年的黃河,第一次被人類成功地實施截流。但此時大功尚未告成,截流之後便是大壩混凝土澆注,而且必須搶在淩汛到來之前將整個大壩澆注工程完工。但劉家峽人,這些可以經受住生命極限考驗的人類,突然變得一籌莫展了。混凝土澆注必須用振搗器來振搗,由於國產機械功率太小了,而大功率振搗器必須從蘇聯進口。換了以前,這不是問題,蘇聯老大哥肯定會慷慨地支持;但此時的蘇聯已不是中國的老大哥了,中蘇關係已鬧得劍拔弩張了。咱們中國人一個個都是硬骨頭,絕對不會向任何一個外國低下高貴的頭顱。怎麼辦?隻能靠自力更生了,但中國人又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生產出那種大功率的振搗器。但很快就有人想出了辦法,於是,曆史上最荒誕也最悲壯的一幕出現了:成千上萬人穿著笨重的雨靴或膠鞋,喊著號子,像跳舞一樣在大壩上麵使勁地踩踏,當時把這種方式叫“人力振搗”,這是中國人的又一發明創造,也隻有以人定勝天為信仰的中國人能夠創造出來。
或許真的可以人定勝天,但這樣的“人力振搗”卻代替不了科學,結果其實可想而知,這混凝土大壩由於振搗得不均勻,更不密實,當一道混凝土大壩築起來後,連混凝土裏的石子都是鬆散的,用手指頭一摳,就能摳出來……
這樣一道攔河大壩,能夠攔住黃河嗎?到了1961年,劉家峽工程,這個在共和國曆史上第一個被全國人大審議通過的大型水利工程,終於被迫停工了。停工的直接原因是嚴重的質量問題,當然還有不少別的原因。最大的一個原因,是中國人在經曆了三年大躍進也經曆了三年大饑荒之後,國民經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一股把中國向正常社會扭轉的力量終於出現了。這一年,被迫停工的也不隻是劉家峽工程,很多當年一哄而上的工程,在三年之後也都紛紛下馬了。有的是徹底下馬了,有的則需要靜靜地等待一個讓中國和中國人得以休養生息、恢複元氣的過程。這個過程到底需要多久,誰也無法預測。
在廢墟一般的荒蕪中,劉家峽陷入了一種癱瘓的聽天由命的狀態。經過三年國民經濟調整,新中國終於度過了三年困難時期,又漸漸恢複了元氣,一些暫停的工程又陸續上馬,劉家峽工程是其中之一,在1964年正式複工,但複工的第一件事不是建設,而是毀滅,他們必須把一道“人力振搗”的混凝土大壩炸掉了,才能重建。
事實上,劉家峽也就是在毀滅中重生的。三年國民經濟調整,也讓中國人的心態得以調整。當一個社會回歸到正常社會,同樣是一個峽穀,同樣是一個工地,三年前和三年後就像迥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在痛定思痛之後,人們好像終於發現,那些咬破指頭蘸著鮮血寫的決心書,是沒有多大用處的,也沒有誰再說出那種“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的豪壯誓言。每個人心裏似乎都明白了,全憑人力來修建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是不可能的,還得靠機械。在全國各地的支援下,劉家峽工地上初步建成了一條自動化機械化的作業線,一輛輛大型吊車和挖土機、履帶式拖拉機開上了工地。這些大型施工設備,其實也是三年國民經濟調整時期所展示出來的一種國家實力。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從開采砂石料、拌和和輸送混凝土一直到澆注大壩,劉家峽全都是機械化操作。沒有了隻爭朝夕的狂熱,整個工程,一直在不緊不慢又按部就班地推進。
在劉家峽工程複工後的第三個年頭,1966年3月,北國正值早春,大河正在解凍,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工地上,很多人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總書記的鄧小平。而鄧小平在他早已習慣了的歡呼聲中,顯然還聽到了另一種聲音。那是悶雷般的爆破聲,他把目光轉過去,凝神看著一個方向,那是在炸壩。
一道大壩修了三年,炸了三年還沒有炸完。人類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又白流了多少血汗,甚至是白白地獻出了生命。有人說這是交了一筆學費,這其實是一種冷血的、又極不負責任的說法。或許正是因為這樣冷血,這樣極不負責任,才讓中國人一次次交出這樣慘重的學費。
鄧小平對這裏的實情顯然還不大了解,他沒有看見築壩,倒是看見了炸壩,這讓他感到有些奇怪。他問站在身邊的劉書田:“呃,那是幹什麼?”劉書田回答說:“那是在炸壩,因質量不合格,把它炸了重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