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奧利維耶·亞當(AndreaLevy)
有一天,她和我,我們會分手,我在女兒們眼裏會成了一個遠方的熟人,一個異鄉人,一個大伯或幹爹什麼的。刹那間,這些都變得這麼清清楚楚這麼不可避免,我沒能忍得住,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摘自奧利維耶·亞當短篇小說集《度過冬天》,該小說集獲得2004年法國龔古爾短篇小說獎《度過冬天》由九個短篇集成,九個人物。短小,樸素,洗練,九篇都是“我”的敘述:被停薪留職的小學老師,因癌病和藥物而麵孔變形慢慢死亡的父親,值夜班的護士,深夜裏送日本女人到河邊撒骨灰的出租司機,死去了狗的傷心男人和他女友的孩子-失去父親的小男孩,元旦前夜在汽車加油站加班的女收銀員,被老板要求在聖誕夜加班的女白領;都是普通人,都是在冬天,都是在深夜,都是從存在的最深處發出聲音。空曠,缺失,冰冷,黑色,前景未卜的等待,無法驅趕的疲倦,難以阻擋的跌落,出乎意外的相遇,痛苦的身體抱在一起的溫暖,決心不再酗酒(至少早上)的壯誌。《比亞拉死了》(注:比亞拉,法國當代電影導演)是《度過冬天》中的第一篇。哭著叫著要回家。她姐姐哄著她,然後我們一起去了沙灘。那一帶有很大的樓房,一條筆直的馬路,路邊是賣薯條的小店,玻璃上蒙著哈氣的酒吧,還有一些完全被淹在當中的住家的房子。我們走得很慢,兩個女兒開始大聲地笑,互相鬥嘴。瑪麗昂從自己粉紅色的羽絨服裏掏出幾根彩色橡皮筋栓在麗拉的頭發上,兩個人互相追起來,在海邊五顏六色的小木屋當中穿來穿去。我喜歡這麼看著她們倆,什麼都比不上這個情景讓我感覺那麼好。忽然遠處大片的黑雲像羊群一樣湧來,飛一般的速度,翻過白色的沙丘,越過海岸邊筆直聳立的懸崖,衝過油菜花漫天開放的田野和紫色黃色的窪地。我們仨趕緊掉頭回家,已經太晚。大雨頃刻間砸下來,密得不行,掉在臉上讓人覺得發疼。我們躲進一個舊碉堡,從方形的牆洞口看著嘩嘩直落的大雨,一排排的木樁,小路上的泥水,一隻在雨中駛向碼頭的船,海邊被雨水衝刷一次次變得光滑的沙子。麗拉縮進我的懷裏,大喊著說我身上味道不好,她害怕了,想要媽媽。瑪麗昂像個小瘋子開始放聲大喊和跳起舞來。我和麗拉對著眼睛互相緊盯著一陣,終於我看見她露出一絲笑意。我開始撓她的癢癢和發出嚇人的呼嚕聲,好試探她是不是真的高興了。她一步竄出我的懷抱大聲宣布現在完了不下雨了。我們出了碉堡,沿著海走了一陣,三人全身都被海水打濕了。真想讓這樣的時候永遠停不下來。回到家已經很晚。桌上瑪麗留了個字條說她十一點多回來。兩個女兒上樓去了她們的房間,我給她們找出浴巾。我這裏準備飯菜的工夫她們已經洗好並穿上了睡衣。在客廳的長沙發上我給她們梳了梳頭發。然後我們三人在電視機前吃晚飯。小女兒每吃一口飯就打個哈欠,最後幹脆丟下盤子湊過來拱到我懷裏嘬起大拇指,沒幾分鍾她就睡著了。
瑪麗昂不睡,她說她不困。我不得不做出生氣的樣子,把聲音喊得很響。我討厭這樣做,其實我心裏很不自在。比亞拉的圖像出現在屏幕上,我剛好給自己倒了第一杯威士忌。他的臉被固定在屏幕上,我把電視的聲音調大。我明白了。我明白他已經死了。我覺到有什麼東西在我身體裏麵塌了下去。坐在電視機前,一瓶葡萄酒被我喝完。我撞到了他說的這句話;憂傷總是有的。比亞拉在參加一席該死的晚餐,他坐下來,他吃他的甜點夏洛特,他無所不談。他所有的話都讓我激動不已,每個字都觸動著我。看著這些我心裏想去死。美,永遠給我死的欲望,它把我拋進一種脆弱,要表達它艱難無比。突然間我想跑去樓上,看我的兩個女兒,看她們睡覺,就像是最後一次看她們。但是我呆在客廳裏,怕把她們吵醒。一輛汽車的大燈把房子照亮了。我以為是瑪麗。是鄰居回家。他家的房子和我家聯排,完全一樣,小區的房子都是這樣。隻是花園不一樣。那個人每月一次用除草機給花園除草。還種了一些果樹。那些保護果樹的支架比果樹幹還要粗。瑪麗老是跟我說起他,你看咱們那個鄰居把他花園裏的樹和草坪都搞起來了,看樣子這活兒不是那麼複雜。其實瑪麗和我當初買這房子就是為了這個,為了有個花園,為了兩個女兒。我們要為它做20年。但是自從搬了進來花園一直是老樣子。我請了一年的帶職休假,沒有工資,每天什麼事都不做,我前一段做事覺得太累了。我一直想也許我和瑪麗可以帶著孩子去休息一陣,去有太陽的地方,找一所海邊的房子,什麼事都不做,隻管看著藍藍的海。我心裏一直想我真的真的需要休息。誰能理解這個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