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吳國國情有所不同,這裏有一個故事,這個故事被人深信不疑地傳說了幾百年,它成了一種道德範式,一種政治傳統。對於三個哥哥來說,他們麵前有無可爭辯的榜樣:太伯和仲雍。於是,方案一:哥兒仨去種地,讓老四直接繼位。這個方案相當於讓副總裁當董事長,讓總裁、常務副總裁去掃廁所,顯然不可行。方案二,效法老祖宗,哥兒仨一塊兒失蹤。但吳地已是天盡頭,還往哪跑呢?而且無論方案一還是方案二,都有一個根本問題,就是老四季劄,眾所周知他是賢人,賢人的標誌之一就是他謙讓,他是叔齊,無論如何也不肯先坐下。逼急了他會比哥哥們跑得更快。怎麼辦呢?那時的吳人都是死心眼,這事非辦成了不可,為此他們進行了一次史上罕見的高尚政治實驗,開曆史倒車,重新實行兄終弟及的製度,目的就是為了讓季劄最終當上國王。也就是說,老大死了老二幹,老二死了老三幹,老三死了呢?老四想不幹都不行。該實驗流暢完美得接近於成功—直到老三離世。無論如何,我認為這都是人類政治生活中道德實踐的非凡案例,特別是,從諸樊到餘昧,他們三位都不是柔弱寧靜的人,不是顏淵那種人,他們都是雄強的君主,暴躁、強悍、好戰,他們內心必有強大的道德激情和嚴厲的道德禁製,以至於阻斷了在王位繼承問題上的貪欲和野心。但終於還是出問題了。問題出在季劄身上。季劄倒真像後來的顏淵,他拒絕改變初衷,他堅決認為,通向道德完善的道路是單向街,沒有轉身的餘地,當餘昧死時,吳人奉上王冠,他看也不看,說了一句中國人後來常說但通常不認真的話:富貴於我,如秋風之過耳矣。然後逃之夭夭。吳人隻好立餘昧之子為王,是為吳王僚。遊戲玩不下去,忽然改了規則,平衡打破了,老大諸樊的兒子不幹了:早知道這樣,當初我爹死了就該是我呀,怎麼也輪不到他!這件事的結果,就是春秋史上驚人一幕:酒席上,刺客專諸藏劍於魚腹,一劍刺死吳王僚。老大的兒子奪位自立,是為吳王闔閭。
事實證明,闔閭是吳國最偉大的君主。人們有拒絕參與政治生活、承擔公共責任的自由,並且以極大的勇氣捍衛這種自由,比如伯夷、叔齊和季劄;但是,一個國家、一個政治共同體,必定需要它的成員或特定成員積極參與政治生活、掌握公權力,並由此出發確立相應的規則。如果,這件事弄擰巴了,一個共同體、一個機構或公司以不想幹、絕不幹為原則選擇領導者,那麼,在最好的情況下,我們會看到令人高山仰止的道德實踐,但在通常的情況下,我們要麼發現偽君子和潛規則,要麼準備迎接規則的崩潰。—這麼簡單的道理古人怎麼就不懂呢?孔夫子孟夫子怎麼就不懂呢?倒真不是他們不如我聰明,而是他們看人性比我更透徹:伯夷叔齊和季劄之所以成為模範,恰恰是因為想幹的人太多了,而規則又太簡陋太薄弱了,沒有選出最具欲望和能力的人的恰當規則,更沒有製約和監督權力的規則,怎麼辦?隻好教導大家,謙讓一點,謙讓一點。富貴於我如秋風,秋風秋雨愁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