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富貴如秋風,秋風愁煞人(1 / 2)

文=李敬澤

公元前561年,杏花春雨江南。吳王壽夢長籲短歎:季劄賢啊季劄賢!諸樊聽著,知道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也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這些日子裏,他已經把該說的話在心裏說了無數遍。千裏之外,周原上,周太王古公亶父望著那個名叫昌的孫子,“興王業者,其在昌乎?”—老姬家能不能發,就看這孩子了。大兒子太伯、二兒子仲雍互相看了一眼,這話他們聽了很多次了,這孩子不是他們的孩子,是老三家的孩子。有一天,太伯和仲雍消失了,再沒有出現。然後,古公亶父薨,大兒子、二兒子下落不明,怎麼辦呢?老三繼位。老三薨,繼位的正是昌,這便是興周八百年的周文王。我們知道了美好的結果,我們還想知道過程,司馬遷綜合各家說法,告訴我們事情是這樣的:太伯和仲雍商量了一下,咱爹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讓老三接班,礙著咱哥兒倆不好直說。做兒子的別逼著老人家為難,這個王不當也罷,咱走!哥兒人們有拒絕參與政治生活、承擔公共責任的自由,並且以極大的勇氣捍衛這種自由,但事情其實是擰巴的,想參與的人太多了太多了,而規則又太簡陋太薄弱了,怎麼辦啊怎麼辦?隻好教導大家,謙讓一點,謙讓一點。倆收拾收拾,帶了百十來人,艱苦卓絕向東去,到了如今的無錫、蘇州一帶。當地群眾聽哥兒倆一說原委,這是義士啊!立即感動得跪倒一片,做我們的王吧,做我們的王吧。正是:天涯何處無芳草,爺到了哪兒都稱王,哥兒倆也不用跟誰客氣,立國號為吳,老大做完了老二做,而且入鄉隨俗,文身斷發,把身上繡成九紋龍,長發剪成披肩發,發了張照片寄回去:看看,俺們都墮落成這樣了,別惦記了。

這個過程和結果一樣美好,它包含中國人所認為的政治行為中的重要美德:謙讓。周朝開國史上這段故事有力地表明了這個王族的道德高度,這是一群聖賢,活該人家統治天下。古人對此深信不疑,後來的注釋家們還不過癮,做了進一步的升華:太伯和仲雍逃出去是一讓,聽說太王死了,也不回去奔喪,這是二讓,聽說老三死了,還不回去,這是三讓,一讓二讓連三讓,古人之風,不可追也。是的,古人之風不可追,如今的人都墮落成了小人,雞蛋裏挑骨頭,見縫下蛆,恨不得世人都和自己一樣小,我們對道德高度的想象力遠不如我們對道德窪地的體會,所謂夏蟲不可語冰,我這條夏蟲對這個故事就頗有懷疑。司馬遷是在大地上走過的,他應該知道,從如今的岐山縣跑到無錫蘇州去,現在也不是等閑事,三四千年前那更是近於找死的壯舉。那時的無錫蘇州可不是經濟發達地區,那是天涯海角、蠻夷之地,此一去就相當於現在的某人冒著變成烤肉串的危險穿越到原始部落。當年的太伯和仲雍這一路狂奔,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胸中的道德激情熊熊燃燒,給了他們無窮無盡的動力;另一種可能則比較理性:計算了各種因素和選擇後,他們認為隻有跑,跑得越遠越好,實際上,那時的無錫蘇州就在海邊,要不是大海攔著他們應該還會繼續跑,至於為什麼跑,你和我都能想得到。一個是激情,一個是理性,信哪一個隨你。反正古人是信了激情。我們的古人對政治行為中的謙讓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興趣,他們特別樂於講述和傾聽此類故事,在這種故事中,似乎最高的政治道德就是死也不搞政治。比如著名的伯夷和叔齊,他們是孤竹國王的大兒子和小兒子,國王原想讓小兒子叔齊接班,結果,爹一死,叔齊說,哥,您先請;伯夷說:NO、NO、NO,弟,該你先。兄弟兩個讓啊讓,菜都涼了,索性誰也不當什麼鳥國王,結伴蒸發,遁往周國。

後來,發現周武王是個不肯讓的,不但不讓還要搶,於是兄弟倆看不起他,義不食周粟,活活餓死。種種跡象表明,太伯和仲雍並非這種政治厭食症患者,他們對統治人是有興趣或很有興趣的,兩個人帶著一群嘍囉跑到吳地,其實就是武裝殖民,那裏的人就算是比較純樸,應該也不至於馬上選外人當村長,這其間發生了什麼,不可問,後人也不問,總之,相對於當地土著,周人既有先進生產力也有先進文化,槍杆子筆杆子都在手裏,所以,我們現在聽到的就是這樣一個關於謙讓之美德的故事。故事高於生活,生活模仿故事。現在,當吳王壽夢如此慨歎的時候,諸樊知道,故事正在重演,吳王壽夢就是古公亶父,他自己就是太伯。壽夢有四子,諸樊是長子,下有三弟,餘祭、餘昧、季劄。現在,老爺子的意思是,越過排名前三的各位,直接讓最後一位接班。即使在道德高尚的古人那裏,這也是一件極麻煩的事。古公亶父不好說,吳王壽夢也不好說,不好說不是不好意思,而是,任何人都明白,這可能意味著慘烈的變亂。古人不是傻子,好不容易想出立嫡立長的接班辦法,不是不知道嫡子長子有可能是笨蛋而小兒子有可能是豪傑,古人隻不過是明白,比壞規則更壞的規則是沒有規則,相比於兄弟相殘、家破人亡,不如選個笨蛋,反正歲月悠長,笨蛋總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