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的不吃不喝、兩天的未眠未休,每一步都是用盡了自己的全力向前邁去,饑餓、疲勞,每一步都是邁得如此艱難。此時的盤瓠,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已經不再屬於自己,隻是意識恍惚地覺察到自己是朝著毫邑的方向走去。三個月前,他在春耕中備受淩辱,所有人對他隻有冷眼和嘲笑,隻有姒予報以了他溫柔的笑容,二十多年來,他從未被別人正眼看過,卻恰恰是這個貴為公主的女子賜予了自己粥,還贈予了自己陶盂。這樣的恩情,便是性命相抵也足夠了!
一步……接著一步……眼看著毫邑就在自己麵前,盤瓠吃力地向前走著,恍惚間,他好像聽到城牆上的人正在大喊著什麼?
是讓自己停下來?
是要射殺自己?
罷了,無所謂了,隻要能見到姒予,便是被射殺又能如何呢?
可是,箭,並沒有射出……
盤瓠走到了城門前,用盡力氣擊打著城門……
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敲擊都用盡全力……
城門,最終打開了,盤瓠感到自己的靈魂好像飄飄升天一般,可身體卻重重地倒了下去,再也沒有起來……
(傍晚,毫邑城西)
姒予跟隨著醫正,來到了毫邑城西的一處院落,這原是醫正治療戰爭中受傷士卒的地方。院落裏矗立著幾棟茅草黃泥砌成的房子[,中原地區的古建築是用葦草切碎後與黃泥攪拌,用木板夾成牆形,待風幹後即成房屋,屋頂則是以樹枝為骨架,用曬幹後的葦草鋪於其上,並用網加以覆蓋固定。],醫正將姒予領至最靠裏麵的一間,此時盤瓠正虛弱地躺在鋪滿茅草的地上,身上蓋著幾張縫製的獸皮。
“現在是夏季,他怎麼會需要蓋獸皮呢?”姒予問道。
“他這幾天從未進水進食,從未休息過一刻,身體極為倦怠,我剛給他煮了人生[,即人參,“人參”僅為後世之稱謂。],這才有了些許氣力。”醫正回答道。
“人生?這是什麼東西?”姒予問道。
“相傳遠古烈山氏在河東一帶牧獵為生,後人丁繁衍、食物稀缺,其族首領便率族眾焚山墾荒,耕植作物,故而其眾繁衍擴大,在南方成勢,號‘炎帝’[,烈山氏、神農氏皆為炎帝部族的分支。],稱烈山氏。”醫正不急不慢地說道。
“這個我早知道,可這人生是何而來呢?”姒予問。
“有一次炎帝焚山墾荒,火勢失控,隻得藏於洞中以避火,不想大火連燒方圓數十裏之山林,鳥獸盡散,炎帝遍尋幾日,也未見可食之物,幸而從地中掘出一人形草根,嚼而服之,方可耐饑,不想服後竟氣力大振,連行數百裏竟不覺疲憊,最後終於走出山野、尋得生機。此後,炎帝稱其草為‘人生’,意為生人之草”醫正回答道。
“那……此草豈不很珍貴?”姒予問。
“是啊!炎帝回去後曾遣人無數紛紛上山尋草,但尋得的人生隻是寥寥數根而已……”醫正回答道。
“那你給他用的人生是……?”姒予問。
“毫邑城內,僅此一株……帝嚳命我用的……”醫正回答到。
“他隻身斬房王,退卻了犬戎大軍,解了毫邑之圍,用去一株人生,也算不得什麼……如果真能讓其複蘇,倒也無妨。”姒予說罷,緩步走到盤瓠近前。
盤瓠服了人生,此時正漸漸恢複著元氣,但恍惚間還是難以辨別何為幻境、何為真實。見到姒予走過來,他也隻當成了夢境之中,迷迷糊糊、恍恍惚惚間,盤瓠的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
“身體好些了嗎?”姒予問道。
盤瓠用迷離的雙眼盯著姒予,感覺眼前這一切如夢如幻,心想著既然在幻境中,何不坦直相言,便絮絮說道:“我隻當這世事也不會輕遂了我願,隻當你來過,與我再見過吧……”
姒予聽罷不解,反問道:“再見過,這是何意啊?”
盤瓠微笑著,雙眼從姒予身上移開,仿佛能夠看透了房頂一般,徑直地望著遠方,說:“我自小長大,來除了婆婆曾以親人待我,外人全當我是怪物、異獸,或遠距戲謔、或近身欺淩,二十多年受盡冷眼,本已心死幻滅。三個月前,春耕時節,我本想去河西墾荒,遠離此地,憑自己建功立業,可重黎大人還是無情地拒絕了我。我不恨他,我隻恨這世事對我如此不公……”
姒予聽著盤瓠講起自己身世,不覺感慨道:“是啊,這世事本是無常,又怎能以尋常心待之呢?想必你也是受盡苦難,這數十年來也是極為辛苦……”
盤瓠雙眼微閉了一下,又緩緩睜開,輕聲說道:“三月前,我本已心死幻滅,但在饑餓難耐之時,唯有你以待尋常人之心待我……”
姒予回道:“你說的是那時的賜粥嗎?其實我也略略地想起來了,你那奇異的長相,我也是難以忘記的。隻是我當時不曾想到,你竟能隻身於數萬人的敵營中斬殺犬戎首領,這份勇氣,令我少典族人敬佩。”
盤瓠說了很多話,一時間氣力難以跟上,便恍恍惚惚間又沉沉睡去……
姒予見其睡下,便行至醫正處,說道:“麻煩醫正多加照料了。”
“這是自然,不過……”醫正說道。
“不過什麼?”姒予問道。
“您可知,此人之異象何來?”醫正又反問道。
“我自然不知啊。”姒予說。
“公主請看,此人紅發、四肢又極為健碩,難道公主您不知道蚩尤也是紅發嗎?”醫正眯起眼睛對姒予說道。
“啊?蚩尤為紅發,這我可不知道。”姒予說。
“外麵傳言他是耳朵裏的硬殼蟲變得,裏麵人則認為他隻是一個侍女的私生子。但誰又知道,那名侍女也是從東麵而來,且懷有東夷之血脈。看此子竟是紅發,說不定與蚩尤也有幾分淵源呢。”醫正說道。
“那我們巍巍少典部族,竟是被一外族所解圍,傳到外族,豈不成為笑談?”姒予說。
“此事倒也無妨,一來所知者甚少,二來其傳言久矣,世人也不會輕信其東夷身世的。外人言此子身形佝僂,難以直立故一直以犬態示人,我細細看過,其脊骨根部有一處淤血,待我慢慢調理,後以石刃卸掉淤血,此子便可直立。”醫正道。
“是麼?那多勞煩醫正了,他是少典族的恩人,若能醫治好,定當竭盡全力啊!”姒予微微欠身,向醫正說道。
“勞煩談不上,此次解毫邑之圍,全仰仗他斬殺敵首,這點回報,實在不足道矣。”醫正回答道,說罷便隻身走出了草房……
姒予留在屋中,靜靜地望著躺著的盤瓠……一瞬間,眼前也仿佛出現了一位身形矯健、赤發披身的勇士,在危難之際,挽救了整個部族……
此時,毫邑往南七百裏,洞庭山[,今湖南嶽陽以西]下,大業已在此苦守三日。
就在七日前,大業接到帝嚳命令,率八千精銳南下截擊玄昆大軍。上馬、點兵,滿身戎裝的大業當晚就率領大軍啟程,因為對於相隔數百裏的毫邑而言,當帝嚳剛剛得知共工叛亂的時候,玄昆大軍早已發兵數日了。
時間!最要緊的就是時間!春耕墾荒的河西大軍還未及時抵達毫邑,北麵的犬戎和南麵的共工氏卻早已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帝嚳腹背受敵,無奈之下隻能倉促應戰。
帝嚳是一個深思熟慮的首領,長達六十餘年帶領少典部族墾荒拓土,早已將高辛氏[,帝嚳的號,顓頊號高陽氏,帝嚳號高辛氏]的威名傳遍四海,但對此次早有預謀的大戰,帝嚳還是憂心忡忡,隻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毫邑這不足一萬的守軍和河西春耕墾荒的大軍身上。
在毫邑王宮內,帝嚳告訴大業,此番迎敵,必須先敵房王、後殲玄昆,因為犬戎乃漠北蠻族,與中原素無舊怨,南下征戰隻為拓地掠奪,隻要大軍戰勝,犬戎必望風而逃,數年以內北疆都不再會有戰事;但南方共工氏則不然,試想百年前黃帝與炎帝於阪泉大戰,大敗炎帝,褫奪其帝稱號,使其臣服近百年,顓頊帝又大敗共工氏首領康回,逼得其離開故土,遷徙至南下蠻荊之地,這其中宿怨何止千千萬萬,此次共工氏與犬戎同時發兵,必是房王、玄昆兩方合謀想瓜分帝嚳的疆土,相比於房王、這個玄昆才是心腹大患啊!
若等待河西大軍抵到毫邑,再與犬戎交戰完畢,即便是戰勝也必定損失慘重。若是想再向南討伐共工氏,還需要再行休整數日,而這短短的數日,便足夠讓共工氏北上抵達毫邑了。所以整場戰事的關鍵,就都壓在了大業的肩頭,此番出征,目的就是要死死地據守南方,等待北麵戰勝後,與毫邑的援軍一齊對抗共工氏。
時間!最要緊的還是時間!都說大江[,今長江]乃天險,隻有據有大江之天險,才能牢牢據守南境,不讓玄昆大軍越地一步。可誰都知道,玄昆的老巢長右[,今湖南雪峰山附近]隻距大江五百裏,可毫邑卻距大江七百裏,更何況玄昆率先發兵、準備充足,大業臨危受命、準備倉促,所以當晚,大業率八千士卒帶足的口糧飲水,片刻也沒有修整就直接奔赴大江之畔的首陽,大業相信,玄昆北征必會經過首陽[,今湖北荊州以東],即便不能在首陽截住大軍,也能在途中相遇,屆時,無非是一場苦戰罷了!
於是,八千士卒,在七百裏的南下道路上開始了長達四日的奔襲,每日日出之前大軍就已開拔,一路奔襲至日落之後方才休息。整整四日,大業率八千士卒終於趕到首陽,但讓人意外的是,途中竟未見玄昆大軍!
大業曾聽說玄昆有勇無謀、心胸狹窄,心想:“共工氏行動如此遲緩,莫不是想借著此次與犬戎共同瓜分帝嚳疆土,先讓房王大軍率先與帝嚳激戰,等到犬戎和少典族拚個你死我活、魚死網破後,共工氏再慢悠悠地行軍北上,趁機得漁翁之利?”
於是,大業命令手下就地編筏,準備渡江,搶占洞庭山。頃刻間,一棵棵高大挺拔的樹木紛紛倒下,大業手下連夜揉製繩索,砍斷樹幹,製作木筏,第二日,數十支木筏已連夜趕製完畢。
大軍渡江、浩浩湯湯,大業慶幸由於共工的短視,給了自己搶占洞庭山的良好機會,正午時分,大軍已渡過大江,在江岸匆匆休整後,不到傍晚時分就已經趕到了洞庭山。
大業向南望去,隻見挺拔的洞庭山綿延數十裏,像一麵高聳的城牆般,擋住了玄昆發兵渡江的通道,僅僅留出了一道狹窄的山口,能夠通往大江邊的篇遇[,今湖北公安附近]。若想北上,玄昆必然要取篇遇,進而再向北渡江至首陽,但誰又能想到,大業竟在短短四天時間裏就從江北七百裏的毫邑一路趕到了洞庭山,生生地截住了玄昆北渡大江的唯一通路。
與大業想得如出一轍,八日前,玄昆自長右發兵,帶著數萬人朝著首陽進發,他本以為在犬戎大軍北麵淩厲的攻勢下,帝嚳能在十日內遣一支數千人的隊伍南下截擊已經是困獸之舉,所以壓根就沒有把毫邑南下的大軍當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