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欲扒著先前觀星時微露的那條窄縫敞開花窗,以我們之間獨有的暗號招呼他,然而手揚至嘴邊,氣息卻似堵塞了一般,半點幽鳴也發不出。因為我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
那女子半身沐浴在月光下,容色婉麗眉目含春,嘴角掛著一縷淡淡笑意,含羞帶嗔,是東欄外嫋嫋婷婷惆悵飛雪的一樹梨花。她的目光澄澈而專一,隻凝睇著大師兄的背影,從不曾轉瞬。
崔管家不知從什麼地方鑽了出來,上前便衝大師兄行禮,又與那女子點頭致意。大師兄還是記掛我的安危,張口便問他我住哪裏。崔管家回答早已將我安頓好,酒足飯飽,此刻隻怕已經睡了。又指著我的窗子對大師兄道:“這位小兄弟客氣的緊,禮數周到行止端方,以崔某十數年閱人之經驗,隻怕他此次隨大公子去西北,倒是鯤鵬展翅雛鳳清鳴之機,將來前途未可限量。果真成了氣候,倒是個好幫手,也不枉大公子多年心血相傾。”
大師兄卻緩緩搖了搖頭:“我不求他功成名就有助於我,但望他一生平安喜樂萬事順遂,便是福氣。”這些人都不知道我的女兒身,自然以為我跟著大師兄下山是為了出將入相搏賞邀功。這世間,除了大師兄,怕也沒有誰是真正顧及我,在乎我的。不過崔管家一番話倒替我指了條明路——既然命中注定終我一生都不能愛他,不能對他的一往深情做出回應,那我何不趁著在他身邊的日子,努力幫他,替他分憂,為他解難?
卻聽得崔管家歎道:“大公子寬厚有德,誠意待人,但性情卻太過溫潤,將來如何繼承大任?二公子陰絕狠戾,又深得今上歡心,且有文武兼備統帥三軍的沈天晟助他,我怕將來你不是他們的對手啊……”
大師兄微微一笑,笑意裏含著某種乾坤底定萬事從容的信心:“崔大哥放心,我雖不爭,卻並非軟弱可欺之輩;我雖耿直,卻未必不懂那些鬼蜮伎倆。必要的時候,我也會同他們相鬥到底絕不手軟。而現在……拉攏人心討好叔父的做法,非我不能為,是不屑為。大丈夫處世,還當憑自己的本事闖出一番天地。”
我暗自點頭,覺得此刻大師兄又恢複了雲雎山上的模樣,從容淡雅,才智絕倫,文韜武略,胸懷天下。那崔管家見狀,也不再多言,隻看了大師兄身旁那女子一眼,道:“宿姑娘想必還有話對大公子說,奴才就不在這裏耽擱時間了,此次二公子幫老爺設計相邀大公子,也算立過大功一件,老爺答應回去幫他向今上討情,暫且饒過沈天晟三月連失五城的罪狀。如今邊關告急,老爺雖然思念大公子心切,卻不敢多留,明日一早便送你二人啟程,快馬加鞭有半月應該能到岑穀關。二公子今夜沒回來,他命人傳話在十裏亭等你們,大公子也早點歇息吧。”
大師兄注視著崔管家,月光於他臉上彎起一道好看的弧度:“崔大哥,我兄弟兩人皆領兵在外,家中一切,千萬拜托。我料西涼軍兵馬雖盛,不過仗著奇陣異法,一時奪了眾人眼目。此行不出三月必能退敵,到時候回京再敘,你可要備好陳年花雕等我,咱們兄弟不醉不休!”
崔管家笑意滿滿:“當然,大公子保重,奴才告退。”
言畢也不多留,施施然回房去了。周圍忽然安靜下來,聽得見草間寒蛩深情吟唱,卻有淡淡心跳聲穿過空蕩蕩的前堂回旋在悠長走廊。微風拂過如流蔓牽絲,扯出一簇簇繾綣情思,淡紅燈火,瑩白月光下,伊人眼底流波,笑靨如花。
“章哥哥,一別五年,你……還好吧?剛才在樓上,伯父伯母對你關心的緊,我……我都沒來得及同你說上一句話。”那女子如同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話音出口,早底下頭去。我此刻忽然恨自己狐狸耳朵太尖,眼睛太明,頭腦太清醒,把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每一種情態都看得真真切切。我恨不得關上那條狹縫,翻身上床抱起被子蒙頭大睡,不去理會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然而,好奇心卻如小鞭子不停抽打著我,讓我移不開步。我安慰自己,或許,我隻是想看看什麼樣的女子才配得上大師兄,畢竟,深心裏,我願他幸福。
大師兄眉間微攏,似乎有些不悅,沒有接她的話,卻隻淡淡說道:“婉雲妹妹,你何苦如此……五年前我離家之時便已和爹娘、宿大人交代清楚,我倆雖然指腹為婚,可我對你卻隻有兄妹之情,並無男女之思。況且這種事情不過是兩家夫人閑時家常嘮叨的玩笑話,怎可當真讓兒女背負?我有我選妻的自由,你亦有你挑夫的權利,沒有人可以越俎代庖替我們做主。婉雲,你明白麼?”